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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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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时汐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陀螺,在课业与稿子之间不停旋转。清晨的钟声尚未敲响,她便要起身梳洗,对着铜镜里眼下淡淡的青黑发一会儿呆,然后匆匆咽下几口清粥,赶往学堂。
  学堂设在城东的梧桐苑,与柏永言所在的国子监区分开来,正值初夏,青石小径边柳树畔已有早蝉鸣叫。时汐喜欢这个时候,晨光熹微,露水未干,空气中带着植物清冽的气息。她偶尔故意绕远些,从昼鹤书房后绕过,看小荷才露尖尖角,仿佛这样就能让即将开始的枯燥课业多一丝诗意。
  虽说昼鹤能力出众,但实际每日却很少见他在学堂。不同的科目有不同先生。目前主学的是诗书,教授课程的先生是前些年的进士。朝堂官职有限,要紧岗位就这些,总有部分能力出众但不愿从党派的新人,陛下要培养纯臣,这些人为国家育人便是再好不过。
  但——
  时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讲台上那位年过半百的学究。他正摇头晃脑地讲解《诗经》,一句话颠三倒四讲七八遍,唾沫星子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飞舞。窗外偶尔传来鸟鸣,她的心便跟着飞了出去,忽然有些怀念起昼鹤当初在太阜叫她读书的日子来。
  那时的书房不大,陈设简单,昼鹤就坐在她对面,声音清朗如玉磬。他讲书从不照本宣科,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穿插野史趣闻,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就将那些晦涩的经文记在了心里。讲到《楚辞》,他竟带着一众学子到城外的山坡上,指着漫山遍野的秋草,一句一句地解释“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意境。
  “时汐!”
  学究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猛地回神,发现全学堂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慌忙站起身,课本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把刚才讲的那段背一遍。”学究捋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如炬。
  她张了张嘴,身边的周樰桐小声提醒道:“长太息以掩涕兮……”
  背得非常流畅,毕竟这是高考必背科目,时汐的文言文功底还是在这。周围一群人皆怔住了,尤其是学究。好半天才道:“就算你已经熟背,但课堂上还是不允许打瞌睡。你们这些考进来的学生皆不容易,不要辜负家里的期待。”
  时汐连忙点头称是。
  好不容易熬到学究转身继续讲课,时汐悄悄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她低下头,从书匣最底层抽出一叠花笺,小心翼翼地铺开。这是女子学堂特制的笺纸,边缘印着淡雅的兰草,可她总觉得不如太阜用的普通宣纸来得顺手。
  笔是上好的狼毫,墨是徽州进贡的松烟墨,可怎么写怎么不得劲。她一边偷瞄着课本,一边在花笺上飞快地写着稿子。偶尔抬头,瞥见学究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头拗过去,拗过来,像极了田间耕地的老黄牛。时汐忍不住想,若是日日这般听课,自己的颈椎怕是要强得能顶起一口大水缸了。
  终于等到散学的钟声敲响,时汐如蒙大赦,迅速收拾好书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给学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站在廊下,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忽然觉得这一日的煎熬总算到了头。
  晚间的时候,时汐和柏永言一同去给昼鹤请安,这算是每日章程,但近几次昼鹤都不在。
  傍晚日头偏西,余热尚未散去,时汐拿着团扇一边走一边摇。好在院子多树多水,高大的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假山下的池子里锦鲤悠闲地游动,虽热但也并不灼人。
  “好几天都没见夫子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时汐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柏永言今日穿着一件竹青色的长衫,看似不经意间问道:“你们这段时日学了什么?君子六艺?”
  时汐点点头,团扇在手中转了个圈。每天只有去见昼鹤这个时间点是让她期待的,“算吧,左不过是些诗书,没什么太大意思。”她顿了顿,补充道,“倒是你,在国子监应该能学到不少真东西吧?”
  “朝堂正论,实事大事,一件没有吗?”柏永言惊讶地挑眉,脚步慢了下来。
  时汐摇摇头,团扇停下,“我们学的都是经史子集,偶尔讲讲礼仪规范。你们还学这些?”
  “怪不得这段时间你没什么反应,你知道吗?隆州要开战了。”柏永言压低声音,神色认真起来,“倭族入侵,朝堂这几日争论不休,陛下又病重,目前朝堂无人愿出战。”
  时汐瞪大眼睛,手中的团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你说的是子安在的隆州???”
  柏永言捡起时汐的手中扇,用力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昼鹤书房前,今日运气不错,门是开着的。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照进屋内,将书房分割成明暗两半。
  此时的昼鹤仿佛刚从宫里回来,尚未来得及换掉官服,一身深绯色衬得他愈发憔悴。他坐在书案后,单手撑着额头,眼下的阴影比时汐还要重上几分。似乎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见时汐和柏永言来,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动作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请过安后,南山奉上了两杯茶。
  “近来事务繁忙,你们课业繁重,日后可免请安。”昼鹤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喝过水。
  时汐端着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心里却还牵挂着隆州之战,“不忙,如今所学,已是在太阜学过的内容。”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昼鹤,发现他好像忽然瘦了不少,宽大的官服更显空荡。
  “便是学过,也应知温故知新的道理。”昼鹤继续道,他看向时汐,“明日,我是主课先生,到时考核,若有退步,你当奈何?”
  时汐:“夫子不刻意刁难就是。”
  昼鹤似乎没有想到时汐竟然会如此回,愣了一瞬,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
  柏永言轻放下茶盏,上前朝昼鹤再行一礼,“夫子,我听说隆州告急,陛下病重,可是真的?”
  昼鹤敛容,忽然严肃“你从哪里听来的?”
  “今日国子监的学生都在议论,我听兵部侍郎的儿子说的。庄夫子也与我们论议过此事”柏永言道:“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
  昼鹤看向时汐:“你也听说了?”
  时时汐摇摇头,手中的茶杯握得更紧了些,“今日才听柏兄提起。”
  “三日后倭族将派使臣来京。”昼鹤道,并未明说事情真假,“且看到时谈判是何结果。”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仿佛在凝视着某种看不见的危机。
  柏永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时汐却并无甚实感,只是想到郭子安在隆州,也不知安危与否。
  “你们先退下吧。”昼鹤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时汐的心上。
  时汐与柏永言行礼告退。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昼鹤已经重新拿起了笔,在摇曳的烛光下批阅文书,深绯色的官服在昏暗的光线中几乎变成了黑色,只有领口绣着的暗纹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畔早有人燃起了灯,映在琉璃罩下,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秋夜的凉意渐渐弥漫开来,时汐不自觉地裹紧了衣衫。
  “你在担心郭子安?”柏永言轻声问道。
  时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他。夫子看起来也很不好。”她顿了顿,“朝堂上的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柏永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些日子,国子监的气氛也很紧张。有几个武将家的子弟已经告假回乡了。”
  这话让时汐的心又沉了几分。
  回到西苑,时汐熟稔地回屋换衣裳拿稿子前往孟氏书店。夜色中的晋京依旧繁华,行人川流不息,商铺贩卖声不绝,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胭脂水粉的香气与酒楼里飘出的食物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都市的气息。
  时汐走在人群中,看着商贩们热情地招揽顾客,听着酒肆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忽然觉得这一切繁华都像是一层薄薄的纸,一捅就破。众人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全然不知周围已经危机四伏。
  孟氏书店依旧位于城南一处隐蔽之地,店面不大,但生意一直很好。时汐从后门进去,直接到了账房里面。
  孟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她来了,立刻迎了上来,“大人,您可算来了!”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容,“您的新稿一经印刷便遭到了疯狂购买。就连我想留个蓝本都不行。”
  时汐有些惊讶,“这么快就卖完了?”
  “何止是卖完了,简直是供不应求啊!”孟掌柜激动地说,“大人,你能不能每天再多写些?银子不是问题。”他见时汐没有立刻回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样,你一天六章如何?我再给你加四十两的定金。”
  时汐摇头,“写稿子很耗心血的,银子固然重要,身体垮了就得不偿失了。”
  孟掌柜吧嗒一下从柜底翻出来四五个纸包包裹,“那这些给您。”
  这段时间的相处,时汐和孟掌柜彼此已经很熟悉,拿起包裹在手里颠了颠,“这是什么?”
  “这是十全大补汤药,党参白术当归熟地黄芪肉桂,还有一系列滋补物品。”孟掌柜道:“昨日我便见你面色蜡黄,这样下去我的稿怎么办?你且好好吃着,这是我家传秘方,吃完保证您生龙活虎。”
  时汐:“……你这催稿的方式还挺别致。”
  孟老板长叹一口气,“大家也都是为了赚点小钱,生活一下,都不容易啊!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时汐原本不想要这堆药,但想到今日昼鹤憔悴许多,说不定他能用上,于是拱手道:“谢了!”
  “小事,能为五石客大人做点什么,是小人荣幸。”孟掌柜又开始噼里啪啦打着自己的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对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有个自称是婉儿的姑娘找过你。”
  时汐原本正收拾桌面准备回去,闻言一愣,“婉儿?”
  这人不应该在太阜吗?怎么来这里了?
  孟掌柜点头,压低声音笑道:“婉儿姑娘实在美貌,大人您艳福不浅啊!”
  “她人呢?”时汐问。
  孟掌柜仿佛终于把他今日的账单算明白了,这才道:“她说如果我见到您,就告诉您去柳楼找她。”
  柳楼。
  是上次时汐带着柏永言去吃饭的地方。
  出了孟氏书店的门,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时汐站在阶前,怀中抱着那几包药材,微凉的晚风穿透薄衫,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时辰尚早,她决定去见一见婉儿。
  依旧是记忆中那般繁华喧嚣,朱漆雕栏间悬着琉璃灯盏,将整座楼阁映照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自楼内飘出,缠绵悱恻,仿佛永不停歇。这景象与太阜的记忆缓缓重合。
  “公子是吃饭还是住宿?”一个伶俐的招待迎上前来,目光在时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怀中的药包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时汐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着实有些古怪——一个穿着体面的“公子”,怀里却抱着一堆药包,与周遭的纨绔子弟格格不入。“我找人。”她压低声音,“婉儿姑娘可在这里?”
  那招待上上下下打量了时汐一番,忽然眼睛一亮,惊道:“您就是五石客大人吧!”
  时汐吓得险些将怀中的药包摔在地上,连忙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小点声。”
  招待连连点头,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大人,我们姑娘已经等您许久了。”
  时汐:“我们姑娘?”
  招待但笑不语。
  跟着招待穿过喧闹的大堂,转入一处僻静的雅间。招待在墙上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一按,一道暗门悄然滑开,露出后面一道幽深的楼梯。“大人顺着楼梯往上,婉儿姑娘在顶楼等您。”
  时汐望着那蜿蜒而上的阶梯,在昏黄的壁灯映照下,仿佛直通天际。她再三确认招待没有戏弄自己,最后只得认命地抬脚踏上台阶。谁能想到,在这纸醉金迷的柳楼背后,竟藏着这样一处隐秘的通道?
  不过为什么没有电梯啊!!!
  楼梯间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檀香,与楼下的饭菜香味截然不同。时汐一步步向上走着,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回响。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汐已是气喘吁吁。顶楼别有洞天,是一处精巧的阁楼,远远传来淙淙琵琶声。她循声走去,见婉儿独坐窗前,一袭雪锻长襦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翡翠素簪松松挽起。她闭目弹奏,指尖在弦上流转,韵律间情感荡漾,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激昂澎湃。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每一个音符都直击心底,时汐竟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曲终收拨当心画。
  时汐上前,一边喘气一边由衷道:“婉儿姑娘琵琶愈发精益了。”
  “时汐!”婉儿闻声睁眼,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以为是他们送饭来。”她放下琵琶,快步上前,仔细端详着时汐的面容,“你真的没死啊!”
  时汐苦笑着点点头,觉得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听孟老板说你找我。你怎么来晋京了?”
  婉儿轻叹一声,拉着时汐在窗边的绣墩上坐下,“当时在太阜听闻噩耗,我便直接赶往淮墨。没想到在那里住了一段时日,竟又看到了你的稿子。”她眼中闪着欣慰的光,“我就知道你定会安然无恙。想着你若来晋京,必定会去孟氏书店,所以托孟老板留意,若是遇见你,定要请你来见我。”
  她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没事。”
  时汐没想到自己竟被人如此惦记,心头一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窗外月色如水,洒在两人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沉默片刻,方道:“当日之事事发突然,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此番你专程来找我,所为何事?”
  婉儿默然良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琵琶的弦,发出一声轻微的颤音。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轻声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能不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