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甜橙》吉庆有余

22、第二十二章

　　丽娜穿着白底蓝花的孕妇裙坐在许文昊对面，胸部鼓鼓囊囊，腹部鼓得更高。当姑娘时齐腰黑亮的大波浪卷发，换成了中老年妇女特有的短发款式，由于长期不戴耳环，耳洞在厚实的耳垂上快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微微凹陷的小点。
　　脸上没化妆，皮肤晒黑了不少，也没有以前光洁娇嫩。但饱满的圆脸，立体的五官，大眼睛，整体看依旧漂亮，只是少了些什么。
　　艾小米想起丽娜骑着男士摩托车的飒爽英姿，抱着许文昊时脸上灿烂妩媚的笑容，站在歌舞厅中央大喊“那个想娶我的男人，在哪里”的勇敢直爽。
　　而现在的丽娜……身材臃肿变形，脸上有妊娠斑，眼神闪躲。
　　整个人看上去没有朝气，更谈不上性感。
　　“我听说云奎和他那帮朋友找你麻烦了。” 丽娜看向许文昊背后的墙壁，艰难地开口说道， “没想到，他下手这么狠，真是……对不起。”
　　丽娜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许文昊。
　　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两人竟见了两面。
　　许文昊前几天帮她赶走了两个流氓无赖，现在弟弟把他打伤了，她这个姐姐，是无论如何也要来当面来道个歉。
　　丽娜知道，让她弟薛云奎来道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把人打成这样，照理应该赔医药费，但她弟挣点钱就和狐朋狗友喝酒去了，手上哪有钱？她倒是有一笔钱，但那时前夫留给孩子的，不能动。
　　丽娜知道许文昊和他父亲关系虽然很一般，但在经济上许父却是从来没有亏待过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既然许文昊根本不缺钱，她也就没必要从牙齿缝里抠钱出来拿给他了。
　　艾小米离开时许文昊躺在床上休息，现在他低着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右手局促地摩挲着左手臂上的纱布，像在接受班主任训话的小学生。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许文昊扫了一眼丽娜，见她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自己，便静静地看着她，“我打他也没手软，男人嘛，有什么事干一架就好了。”
　　丽娜缓缓看向许文昊，强作镇静地冲他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
　　两人对视后，同时快速移开视线。
　　笑容从丽娜脸上迅速消失了。
　　沉默。
　　昔日卿卿我我的恋人，现在除了因为打架之事道歉外，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聊上几句的话题。太多束缚，太多需要避讳的地方，两人像并行在布满荆棘的小路上，左躲右闪，稍不小心就会给对方带来伤害，于是大家都提着一口气，时时小心谨慎，一刻也不得松懈。
　　许文昊和丽娜就这样默默地静坐着，心里都紧张得不行。
　　许文昊右手又局促地摩挲着左手臂上的纱布，垂眸看着棉被上的蓝色条纹。
　　丽娜手指抠着藤椅扶手，轻轻咬着嘴唇。
　　她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到许文昊，丽娜想起未出嫁前阳光明媚的自己，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那种感觉让她无比依恋，不愿离开，不忍离开。
　　那时的她啊，就像窗外怒放的石榴花，娇艳，夺目，美得触目惊心。
　　那么美好的青春，她在舞厅中央转了身，就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她心仪的英俊少年不见了，她的青春也没了。
　　“你身子不方便，超市需要干什么重活，你让周姨叫我一声，我去帮忙。”
　　沉默了几分钟后，许文昊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看向丽娜说道。
　　“超市是我和周姨、还有以前厂里的一位小姐妹共同经营的，她们很好，很照顾我。”
　　“有朋友照顾就好，你现在不能搬货，也不要爬上爬下。”许文昊小声叮嘱道。
　　“嗯。”
　　沉默。
　　“丽娜？”
　　许文昊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丽娜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过去，他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里，阳光和煦，春风沉醉……几秒后她惊醒过来，问道：“怎么，文昊哥？”
　　他还是那个文昊哥。
　　但他已不是她的文昊哥了。
　　丽娜的一声“文昊哥”，让许文昊心里更加难过，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鼓气勇气说道：“丽娜，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丽娜看着许文昊，看着他黑亮而真诚的眼睛，咬住下唇，眼眶渐渐红了。
　　她偏过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别哭，”许文昊急了，忍着肋骨的疼痛，艰难地靠近丽娜，拿着纸巾递给她，“小心别动了胎气。”
　　丽娜抽泣起来。
　　她耸动的肩膀和压抑的哭声把许文昊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他咬牙快速下床，在丽娜背后转来转去，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求助地望着在旁边吃饭的大婶。
　　大婶急忙放下筷子，快步走到丽娜身边，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小声劝道：“姑娘，姑娘！快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呀！都是快要做妈妈的人了，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呀！”
　　听见“妈妈”和“孩子”这些让她感到害怕又不得不面对字眼，丽娜哭得更伤心了，但她始终捂着嘴压抑自己，哭声很小很小。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突然她迸发出几声干呕，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
　　许文昊见丽娜如此悲伤，靠着墙上，泪流满面。
　　丽娜并不想在许文昊面前哭，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不快乐，更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痛苦而自责。
　　她不想。
　　真的不想。
　　眼前这个男人，曾和她拥抱，亲吻，是她浓烈甜蜜的青春，是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她曾经深爱过他，她曾那么依赖他。
　　所以在他面前，她的委屈被无意识放大，成百上千倍地放大。
　　当初有多爱他，现在心里就有多委屈，总想在他面前述说一番。
　　丽娜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她对他仍然有依恋。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不会在公众场所逼他示爱。不管两人感情走向如何，结局是分是合，她都会好好地跟他相处，让感情顺其自然，充分尊重他的想法。
　　真诚地表达，静静地倾听。
　　而不是把感情的窘迫，甩到公众场所成百上千倍地放大，把彼此都逼到无路可退。
　　年少轻狂。
　　仗着从小到大被周围人夸赞的美色，肆无忌惮。
　　丽娜对自己冲动和任性的恨，对少女时光的怀念，对许文昊的依恋，对婚姻的厌恶，对怀孕生子的无助……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化作眼泪、抽泣和干呕。
　　大婶见劝说无效，而大肚婆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说：“姑娘，你要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说什么？
　　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回事呀？！”
　　几名值班的护士跑过来关切地询问道。
　　丽娜意识到这是医院，她这样收不住地哭会影响病人休息，便捂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以此强行止了哭。
　　她挣扎着站起身，脸上满是泪水，胸口急剧起伏，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慢点啊，姑娘，慢点！”
　　大婶在她身后大声叮嘱道。
　　跨出这道门，丽娜知道，就算以后在街上遇见他，她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跟过去说再见，跟少女时期的自己告别。
　　艾小米冲进病房，放下饭盒，又冲出门，小心翼翼地扶着丽娜。
　　丽娜没有拒绝艾小米的帮助。
　　天黑了，华灯初上，夜风习习。
　　丽娜踉踉跄跄地往实惠超市方向走，艾小米扶着她生怕她摔倒。一刻钟不到的路程，艾小米走出了一身汗水。
　　离开许文昊，丽娜反倒静了下来，从医院出来后她一直沉默。
　　到了超市门口，丽娜轻轻捏了一下艾小米的手，嗓音沙哑地说了声“谢谢”。她擦干脸上的泪痕，细细地整理了头发和衣服，才低头慢慢走了进去。
　　她很后悔。
　　不该在许文昊面前难过，她失态了。
　　他和她的感情早已结束，大家要面对各自的人生。她呢？就是把孩子生下来，和合伙人好好经营超市，让娘儿俩的生活有个保障。
　　这就是她的后半辈子。
　　“你来了。”正在理货的周姨起身招呼道。
　　“嗯。”丽娜借着整理货架，不让周姨看到她浮肿的眼睛。
　　艾小米去牛奶区选了几盒鲜牛奶，准备让许文昊每天喝一盒补钙，她拿着牛奶去付款。
　　周姨已经去后面仓库理货了，丽娜站在收银台，给艾小米买的牛奶扫码。
　　“谢谢你。”
　　丽娜接过艾小米的付款，找零后连同小票一起递给她，真诚感谢她。
　　“丽娜姐，照顾好自己。”
　　“我……”丽娜长呼一口气，犹豫了几秒后说道，“我也想通了，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对自己的惩罚。”
　　艾小米一怔。
　　丽娜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根本没去香港，那个死鬼把我安置在深圳租借的公寓房里，他每个月过来住几天。后来，他得知我怀孕后才和我领了结婚证，我们结婚没有请客，我也没见过他的家人。后来，他在香港炒房失败，亏了很多，他就一走了之。半个月后，还是他朋友来深圳找到我，告诉我这一切，还把男人留的钱给了我，让我连夜赶紧回老家躲起来，永远也不要去深圳，不要去香港。”
　　丽娜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苦笑道：“你看，这就是我嫁给香港商人，过着有钱人太太的生活！本来想着用自己的青春，换取更容易的生活，没想到到头来日子过得更苦！我……就是个笑话，笑话。”
　　她刚才在医院失态，但又不想去找许文昊解释，想通过眼前这女孩告诉许文昊：她的不幸，都是她自找的，与他无关，请他不要难过。
　　因为她曾经深爱过他，不忍心让他痛苦。
　　丽娜抿唇低头，一缕头发滑到额头。
　　艾小米听了很震惊，这和她听见的有关丽娜婚姻的两种传闻，完全不一样。她甚至对许文昊说，丽娜姐顶着巨大的压力生子，说明对她前夫还是有感情的。
　　“他给我留了那笔钱，与其说留给我的，不如说是留给他孩子的。他不爱我，只是想找个年轻女人陪他。他知道，有多少穷乡僻壤的女孩飞蛾扑火地想去香港生活，他太懂了，而我正好就是这种虚荣的女孩。他挖了一个坑，而我义无反顾、兴高采烈地跳了下去。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怨别人，文昊哥不用对我道歉。我刚才失礼了，我只是……毕竟曾经爱过，见了他，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心里很难过。”
　　艾小米安慰道：“我懂的。”
　　丽娜怔怔地看着货架，眼神恍惚，语气却没有了迷茫。
　　她缓慢地、清楚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么悲伤的经历，经历了多少深夜撕心裂肺地哭泣，经历了医院那段压抑的情绪释放，现在的她，好像在说一段封尘多年的陈年往事。
　　去年一怒之下和许文昊分手，她以为放弃的是一段感情，现在才知道，她放弃的是整个青春。
　　她不过才21岁，却感觉自己韶华已逝。
　　“我去过医院，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我……做不到，我犯的错，不应该让孩子来承担。我知道生下这个孩子，我的生活会变得异常艰难，但我别无选择，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家乡，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我却好像过了一辈子。碰到头破血流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女人要靠自己，才能得到幸福，不要指望男人。”
　　丽娜抹掉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
　　她看着艾小米，目光清澈，多了几分坚韧。
　　那个站在舞厅中央明艳照人、大胆勇敢的女孩，经历了生活磨难后，依旧善良、坦诚而勇敢。
　　“所以我走到这一步，真的跟文昊哥没有关系，请你转告他。”
　　“好，丽娜姐，你要照顾好自己，”艾小米点头答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上没多少顾客光顾超市，丽娜起身又去整理货架。
　　望着丽娜挺着大肚，行动不便地整理货架上的饼干、糖果、饮料……艾小米眼睛湿润，心里五味杂陈，拎着牛奶走出超市。
　　因为疼爱无辜的小生命，丽娜的生活有了爱的羁绊与责任，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重头开始，也有足够的勇气重新开始。
　　还好，超市两位合伙人都支持，帮助她。
　　她未来的生活，也许艰辛，但也充满了温暖和爱。
　　艾小米拎着牛奶回到医院。
　　两个饭盒里米饭和党参大豆排骨汤原封未动。
　　许文昊闭眼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病房里的大叔和大婶在外面大厅里看电视，还没回来。
　　艾小米拿着饭盒去茶水室，用微波炉加热饭菜，回到病房后唤醒许文昊：“文昊哥，一起吃饭，肚子都饿扁了。”
　　许文昊在艾小米的帮助下，坐起身来，接过她递来的饭盒，一声不吭地大口吃饭。
　　艾小米挑了块排骨给他，轻轻地把丽娜的原话转述给他听。
　　许文昊默默地听，等艾小米讲完后，他依旧沉默，只是一口一口地吃饭。几分钟后，他才小声说道：“她一定是怕我难过，才说和我没关系，她是想安慰我。”
　　艾小米给许文昊碗里舀了一勺子大豆和党参，说道：“事情已经过了，再追究谁有责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你看丽娜，虽然很艰难，但到底鼓气勇气重新开始了生活。而且，她的两位合伙人对她挺好，她的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许文昊默默点头。
　　但艾小米发现，许文昊话少了。
　　以前黑亮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
　　刚认识他时，他冷漠傲慢，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后，他变得话多又黏人，现在他变得沉默，和她的互动少了，也不再用黑亮的眼睛随追着她看。
　　吃完饭，艾小米给许文昊削了个苹果，把从超市买的牛奶放在他床头柜，提醒他每天至少喝一盒，多补充钙骨头才恢复得快。
　　叮嘱完后，艾小米又帮许文昊整理了一下床头柜和床铺，等他躺下睡了，她才收拾饭盒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