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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 她死后的世界 中 ...

  •   最后我们也没能找到她的尸骨,除了那颗头之外,没留下任何东西。

      我也并没能好好为她置办葬礼,因为安史之乱未平,即使史思明降唐,可安庆绪仍支撑着叛军,史思明到底是金盆洗手还是金盆里装着坏水无人可知——至少将士里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天策与苍云合流抗敌,从十月夺回东西二都后,依然重兵压阵于失地边界要道处,丝毫不敢有任何遗漏。

      师父重伤未复,我便被调遣到曹将军麾下,一路北上在黑戈壁与长孙将军汇合。

      那之后,我在北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大破燕军,重新收复洛阳后,才真正地回到了中原。

      说起来很好笑,这五年多里我很少想起已经去世的澹台月。

      我原以为,与她一起度过的十多年时光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可随着战争的继续,对我这样冲锋在前的将士来说,生离死别实在是和吃饭一样唏嘘平常了。

      每一天,每一天,都被战场上士兵的呐喊、兵器的厮杀和巨石火灾的灾难里浸泡的我,或许已经逐渐丧失了很多常人应该有的情感——大概也包括对她的。

      战争,会让人变得冷静。

      战场上的“激情”是生活中一切或平淡或炽热的情感所无可比拟的。伤口的痛感和杀死同类的罪恶感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甚至连战场的冲击感也会逐渐不再有“冲击感”,最后人成为一个只会砍杀的“人”。

      我开始有些理解她为何在感情上这样木讷了。

      这或许是她对自己的保护。

      二十多年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过她的故事。从师父那里,从曲姑娘那里,从南诏军口中,从天一教教徒口中...一点一点拼凑出了一个充满了血腥味的童年。

      “圣女不需要人的感情。”在烛龙殿里乌蒙贵幽幽道,“她只需要成为一个杀人的机器,一个打开‘门’的机关,这是对祝融最好的献祭。你们,在浪费她的价值。”

      所以在她产生情感意识之前,先用高强度的刺激麻木她。

      呵,想来也很可笑。

      “你怎么动心的?”

      现在想起来,我也许真的没有动心也说不定。

      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这些标签让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变得模糊,像是友人,像是兄妹,我或许长久以来误将这份感情看得过重,在刚刚认识男女之别的年纪将它视为爱情。

      “啪!”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捂着脸,一时间竟不敢动弹。

      “晏争,你这个...他娘养的狗东西!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北域干燥,风吹得人脸火辣辣地疼。他这一巴掌下去,我的脸麻了大半。被震撼的血管好像在快速地颤抖,烈麻的感觉沿着裂开的皮肤四处逃窜,渐渐蔓延头的每一部分。

      “‘我没动过心,所以她怎么样与我也没太大关系。’你是想这么说?”

      “我...”

      “算我之前看错人了,晏争,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窝囊。为了走出自责,不惜要把这份感情全都否认吗?”阿诚抓着我的前襟,狠狠地将我往前一送。我没站稳,直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背后被坚硬的石地砸得生疼。

      疼痛像是一把大火,直接点燃了我满腔的情绪。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又是一拳要砸下来。我反手拧住了他的手腕,脚上用力一蹬,将他整个人掀开到一边:“你、懂、个、屁!”

      他有每天端着温热的心送上去贴冷脸吗?

      他有成天一个人单口相声却一点反馈都没有收到吗?

      他有每月写那么多封信只收到一封几行字的回复、或者连回信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看过的经历吗?

      他没有。

      他没有!

      他凭什么一副站在道德至高点的样子斥责我?

      我翻身过去,狠狠地踹了他的腹部。他一阵战栗,却依然没有示弱,反而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是,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们那十几年里面吃喝拉撒,但至少我懂你曾经对她的感情!”阿诚好像要我的手腕拧断,“我以为你算是讲道义的,没想到你这登徒子还真想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他娘的...你就是个懦夫!”

      他将我一甩,喘着气转身就走。

      我一个人躺在戈壁滩上,思绪乱得很。刚刚的打斗我被锋利的石块划伤了不少地方,但我却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坚强,往后也会毫发无伤。

      那次之后,王诚与我近乎决裂,两人甚至连见面都不打招呼,更别说和解了。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放弃自己的朋友...

      莫名其妙。

      既然他不愿,那我又何必强求。

      各自过好各自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在回鹘遇到了她。

      她的族人称呼她为其其格,据她说是他们语言里“花朵”的意思。

      她是那种典型的外族人长相——一头金发微微带卷,自然地盘绕着她略显瘦小的肩膀;棕黄色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活泼的笑意,亮晶晶的,好像草原上灿烂的太阳;回鹘族简洁明快的白衣在她身上凹凸有致,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她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虽然比不上盛世时长安西市里的那些胡姬,但不盛不极,看上去很舒服。

      我们那时候刚与回鹘结盟,准备两面夹击,彻底击溃叛军。我所带领的小队在他们的帮助下得以休整,安定下来之后有一段风平浪静的备战期。

      她这一支极少参与战事,很多族人都是游商,对我们虽然不及对待同族般亲密,但着实给了我们这群六七年没回家的人有了些许“家”的感觉。

      北域民族好客爱酒,豪迈热情又无拘束,礼节仪式是,为人处事也是。

      其其格从一开始就“过度关注”。

      老实说,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与以前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之前兄弟们说得有些夸张,但底子确实在那里,对我或直接或含蓄地表达过爱意的女性并不少。但到了北域,还是在战争时期,我更多的是报以戒备之心,多多少少还要留着心眼儿,以至于到了北域之后,我的桃花运被我留在了玉门关内。

      这之前从未有差池。

      可坏就坏在,其其格——这个名为“花”、宛如太阳般的女子——真的将“春风”带来了北境,还催得我开出了桃花。

      她族人说的没错。

      没人会不喜欢她。

      她活泼热情,但又很有分寸;绝不矫揉造作,却又能够展现出女性的娇羞;她善解人意,愿意聆听,愿意留出空间,愿意...展现真心。

      她对我的关怀已经超出了以往我接触过的女性,这种久战后珍贵的安定感、幸福感让我无力抵抗,宛如抓一颗救命稻草般突然充满了希望。

      她的亲人在游商的时候被战争送离了人世,而她那时却因为要医治族中风寒病人没一起出门。

      大概是经历相似,我和她越走越近,以至于很多话、很多事,我们都能一起分享。

      “我也是。”

      “嗯?”

      “我也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同伴,而且没能给她送终。”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我笑道:“我失去的没你那么多。行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那么在意他们干什么?生活还要继续。”

      她盯着我,棕色的眼睛里有些黯淡:“我想听你说。”

      “没什么...”

      “我想听你说,”她打断道,“那钦,我想听你说。”

      我拗不过她,只好慢慢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用中原人的话说就是‘青梅竹马’

      “她童年过得很不好,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爱说话。

      “我有时候在想她是不是一块木头,你知道吗?

      “她其实很可爱。虽然寡言少语,缺乏常识,没有自觉,但她对人的好记得很清楚,也亲力亲为地帮别人。

      “我们中原有时候会去放孔明灯,就是一种会飞上天的灯。她从西南很远的地方来的,又是在深山里,没见过,觉得很新鲜,但是又不太会表达的样子真的...我从小心就软,对她那副表情没一点抵抗力。她的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些千千万万的孔明灯,就好像一个人刚刚认识到世界之大一样,一下子就活了。

      “渐渐地她总算过得像个普通人了,而不是天天面无表情,像鬼一样。

      “她长大以后没有以前可爱了,反而变得有攻击性。美得像一把古剑,美又锋利,拒人千里之外。原本她还会粘人,大了以后越发独来独往...

      “我也不知道是她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我也同她隐晦地说了好多次、实实在在地表示了很多次,最后她还是块木头。

      “每次她受伤,我都急得跳脚,整夜整夜地守着。

      “我生病的时候,她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她也守着就是了。”

      “听起来,像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人。”

      “确实。不过...有些时候她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比如说,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会给我吹苗疆的曲子。我这人虽然长在军营里,但嘴比较刁,她也学着做,一开始马马虎虎,后来确实能弄出点珍馐来。她这人还总爱在我不懂的地方放点保底的东西,好几次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帮我挡了很多次伤,虽然每次都被我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改不掉。”

      “你很开心,那钦。”

      我一愣。

      她托着下巴微笑着看着我:“很少见你说得这么开心。”

      “是、是吗?”

      “嗯。但你也挺惨的,喜欢这么一个人很累吧?”

      “我没...”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说不出后面的话。

      我没喜欢过她。

      那不是爱情。

      可是看着那双不停地在问“真的吗”的眼睛,我实在说不出口。

      她低声笑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她挺在乎你的,不是吗?”

      “......”

      “我也是一样的,那钦。我们是一样的。”她抱着头躺在茂密的草里,嘴角浅浅地笑着,“我现在啊,还能回忆起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以前的模样,就好像他们没走多久,甚至还有幻影在周围一样。

      “他们的尸骨没有带回来,什么都没留给我,连一点念想都没有。”她的语气很淡然,好像这些过去都无关痛痒,但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出卖了她,“可是这些记忆总在提醒我他们存在过,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过东西,即使现在看来很残忍,但他们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依然满盛着笑意。

      “保护自己不是什么坏事,那钦。”她说,“但是不要否定自己。”

      “......”

      我很久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吹着草原上难得的和风,细细地咀嚼着她的话——刚开始味如嚼蜡,没有任何味道;之后微微苦涩;而后苦涩慢慢堆积,竟化成了酸涩,整个口腔里开始有了酥麻的感觉。

      “我...”

      她看向我:“嗯?”

      “我一直觉得很憋屈,就那种你好像在无私奉献着自己的感情,燃烧着自己,那块木头却是湿的,根本点不燃。可是她那块湿木头又像是泡过热水,摸起来又是热的。我...”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堵在心里的淤泥一下子涌进了肺里,喘不上气:“我...我原本想和她好好谈谈,可是一直在打仗。你知道吗?就...天策是守卫大唐的战士,之后安史之乱我更不敢说了。我、很怕...”

      “所以其实你不是怕她拒绝才没有明说的,”她坐起来,摸着我的脸——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脸上有点湿,“你是怕你死了,她会被过去束缚。”

      “...我本来已经要死了,却又从鬼门关被人拉了回来。当时我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我来说后福就是能看着她活着,但是...”我仰头捂着眼,不想要眼泪再流下来,“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只剩下一颗头。我、我说了这么多年要保护她,可是最后呢?!”

      ——“她替我挡下了那么多伤,救了我那么多次。可她四下无援的时候我不在,她被凌辱的时候我不在,她死的时候我也不在!我口口声声要保护好她,要把她为我受的伤‘还’回去,要为她而死,结果我连拉她最后一把都没做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番外 她死后的世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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