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凌歊

1、第一章

　　我是一木大椿。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说的便是我了。
　　我已活过十六载春秋了。
　　我看过春夏秋冬太多，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人在我面前来来往往。
　　威严孤寂的九五之尊，华彩佩环的如画妃子，朱紫华贵的侯爵王子，更多的是尘世间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
　　真心或是假意，面上总掩着一层恭谨的皮，来到我的面前，许下一个个心愿。
　　他们奉我为神树，但这注定是虚妄。
　　于是当美梦幻灭，空余挣扎。人人都开始埋怨起命运，和我。
　　世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求和贪欲，他们折断我的枝条，火烧我的躯干。
　　但这也并没有用。
　　一昼一夜于我而言如同一呼吸一吐纳，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是我想或是我能留住的。
　　然后啊，我遇上了一个人。
　　长衫整肃，容颜苍白，浅淡的像是尘世水墨画中一簇即将熄灭的灯火。
　　他陪伴了我十载朝夕。
　　从未有人陪伴我如此之久，他从未离开我，也从未变过。
　　一直一直，眼神澄明，笑颜温润，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古雅君子之风。
　　他用我的枯枝败叶搭起叶席，汲泉水而饮，拾娇果而食，日夜诵经阅书，永远带了三分笑意，日日夜夜与我相对。
　　我从没看清过在我面前姿态各异的世人们的面庞，他们来又去，来又去，并不能给我留下印象。
　　可我恍然发现，我放不下他的笑容了。
　　我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
　　我不能习惯一个人的陪伴，即使我是多么的需要和喜欢。

　　是夜。
　　他睡颜沉静，使我忽有所顿悟，从树的躯壳中剥离出了意识囫囵化作轻飘飘赤条条一个少女形态，体态婀娜地落到他的叶席之上，他的怀中。
　　他被惊醒，他看见了我。
　　这种能被人看见的感觉很好，所以我也看着他，或许面带几分不谙世事的欢喜。
　　我自认与他相识已久，可既他不识我也无言语，一时竟也不知该以何种神态去面对他，也许是因为树本就不通人性便也也无谓言语。
　　可于他，我却是一个初初相见行为不雅却面无羞色的人。
　　他涨红了脸栽到席下，颤颤巍巍爬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瞧东瞧西就是不正视我，像是想要逃跑又不好意思。
　　我从未见他这般，倒觉甚是有趣，我饶有兴致，心情大好，甚至低头浅笑。
　　笑？大概这是与生俱来的最美好的情态了。
　　他愣了一会，却更是手足无措。
　　我嗅了嗅席上他的被褥，散发着我枝叶的清香，很满意，也不再与他为难。
　　就这样让他知道我吧，或是想得更妙些，能让他记得我，已经足够。
　　这念头出来我先怔了一下，细细思考了番。
　　我……兴许生了些不该有的情愫。
　　我起身下了叶席，向禁锢我的驱壳而去。
　　身后有响动，似迟疑了一会儿又急促起来。我停下，感觉有什么粗糙却温暖的搭上了我的肩，裹住了我整个身体，我转过头去看，手下意识地扯住了……衣物——他的长衫。
　　他还是不敢看我。
　　我拽下他的手，披好他的旧外衫。

　　我是一木大椿，风餐露宿，居然也能有温暖的感觉。

　　我被躯体牵引着倒下时彷佛对上了他惊慌的眸子。
　　啊，真叫人心疼。

　　那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