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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梧(上) ...

  •   越阳文家荣宠不衰二十载,靠的是给大景天家赚钱的本事。
      越阳一带富庶无比,是景朝开国以来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素来有车马踏银、流水浮金的传闻。人说越阳城里随便一个商绅抖抖袖袋,掉出来的都够半个宣京一年的开销——这话是过分浮夸了,但谁都知道,文家的金库就是皇帝的米柜子钱袋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经历过饥馑年代的老人都喜欢念叨,大景地域的半壁江山,是文家的钱粮垒起来的。商贾从前最是末流,总被士大夫看不起,但自从越阳文家发迹,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商人也成了国之大器,也是有骨气的——皇室怎么了,姓宣又如何?治国理政比平头百姓琢磨那些柴米油盐高贵不到哪里去,还不是一样都要用钱?
      文司宥懵懂的时候看周围人的行止就能咂摸出那么点意思——姓宣没什么了不得的;在这世上,最终是姓钱得道,姓利升天。
      文司宥觉得他们有骨气好像是有骨气,但未免也太市侩了点。他们靠近他的时候,文司宥发现自己不喜欢他们身上那种仿佛浑然天成的气味——铜钱串在一起磕碰作响的时候弥散开来的味道,没到难闻的地步,就是冲得慌。文夫人也觉得不急着让文司宥跟着家学学经商,干脆把他送进府学读了几年书。
      天文学的先生会卜天象,还精通解签算卦,据说祖上最早就是前朝给天家做龟甲卜的。文司宥很有兴致,就求先生给他起一卦。
      先生起了卦,沉吟半晌,问,文君,信命吗?
      文司宥当然是不信的。先生留他一封签,道,你既不信,我便不解了——兴许会应在你身上,兴许不会,全看你自己。
      文司宥收了签子,就此再无下文。
      文司宥三年就从府学书院头名毕了业,下场科考中了进士,进士及第他却不去,辞了翰林,扭头跟着文家商船下西洋。
      带着千万黄金回到越阳时,文司宥十七岁。他时隔数年脚刚踩上踏实平地,还没喘口气就被马不停蹄地请到宣京赴皇帝的宫宴。
      文司宥就在那场宫宴上遇见昭阳大公主。

      彼时的昭阳公主领兵符、拜天枢帅印才不过第二个年头,手握一支天枢军亲兵纵横沙场,连战连胜。只是面对朝堂上那些舞弄文墨的刀笔吏,年纪轻轻的嫡长公主又难免显得稚嫩些,手段还不够狠辣,声望却又太高,心高气傲脾气也不小,开罪过几个封疆大吏,到了秋后,免不得要被算账。
      文司宥有所耳闻,西北的战事势头不好,是因为之前夏季干旱,运粮水道枯断。粮道一断,粮草就跟不上,只能绕远走陆路。今秋收成本就欠奉,蜀地筹粮又迟迟不发,朝廷连发八道诏令催运粮官上路,仍被各种手段拖延推诿,参上去的折子通通留中不发,个中原由不言自明。纵使昭阳大公主的天枢军神勇无敌,也禁不起军粮一拖再拖,疲态尽显——原本不过是异族小打小闹的滋扰,如今却因大公主一再失利、朝堂上添油加醋几方博弈,愣是变得要把边境闹腾出点动静来了。
      文司宥稍微一掂量就能明白,满朝文武也自然不会糊涂。西北这时候起事,时间选得不可谓不巧——恰逢宸亲王分府,出阁读书。宸王作为宗亲里最有身份的一支,是注定要起来和昭阳公主打对台的;宣望钧自己有没有出息另说,他就算想装作一滩烂泥,也有人上赶着要砌他上墙。皇帝倒也乐见其成。君心似海不说,确实不可能眼见着昭阳连战连捷,武官一系都倒向她;毕竟东宫去是去了,皇帝可还没有大行呢——于情于理,都到了该压一压大公主威势的时候。
      文司宥撑一柄伞站在白玉小飞虹下,看着一言不发立在廊桥那头的人,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小雪刚过,斜阳里蒙着冷雨,宣京城的茶楼都开始卖乌桕木煨的热汤。喝过热汤,怀里再揣一个手炉,官家的贵妇才敢打着伞在这样的雨里走。文司宥刚从气候暖湿的海上回来,颇有些不适应,披了件大氅还觉得冷意直往领口钻。而那红衫金甲着身、背负一张千钧弓的昭阳公主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杀伐气桀骜不驯站在雨里,就像一捧浇不熄的烈火,任天要把雨幕盖到她的头上,她也不挪一步。
      殿下使不得……!宫宴在即,您怎么能铁甲加身持兵过飞虹……!
      领头的侍人急得团团转,一边给她打伞一边为她拧来热手巾,伸手想擦她脸上的雨水却又不敢。身后的婢子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生怕面前的好姑奶奶动了真火血溅桥头。
      昭阳公主并不理会,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水榭高台。文司宥与她之间隔了一整座小飞虹,却仍能锥心地感受到她的恨和怒火,它们那么炽烈,又那么无用——在那种愤怒面前,任何冷静和持重都变成了无能的遮羞布。有那么一瞬间,文司宥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怕多看她一眼都要被燎掉一块皮——她眼里灼灼的恨和屈辱会令人心生惶恐,仿佛不能与她同甘共苦都是有罪的。
      我持兵上殿使不得,蜀中那几个杀才扣着军粮延误军机倒使得。半晌,昭阳公主冷冷一笑,声音低沉嘶哑。军士死伤无数,边疆不稳流民四窜,这群酒囊饭袋平日里扯我后腿也便罢了,如今竟敢……置我天枢将士的性命、我大景疆民的安危于何地——
      昭阳公主白着一张艳丽而庄严的面孔,咬了咬唇,终归再没有说下去。又默然站了片刻,她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一下,文司宥看得出来,昭阳公主浑身上下都泄出被闷在雨水里发出霉斑的疲倦来——文司宥出洋行商这些年,在许多人的身上都见过这种倾泻出来的疲倦,他不意外昭阳大公主的身上也有。
      昭阳公主摆了摆手,轻轻把帝宫侍人从身侧拨开,转头一步跨上廊桥。
      殿下,哎呦我的殿下呀,您这是去哪儿,马上开宴——
      任凭侍从婢子掐着嗓子在身后哭爹喊娘,昭阳公主理都不理,径自过了小飞虹。
      文司宥的伞檐不着痕迹地向下坠了坠。他从从容容地侧过身,把路让出来,昭阳公主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嗅到她呼吸里有血腥气,叫他想起夜里退潮后滩涂上留下的贝类,潮湿发冷。
      文司宥转过身,一步跟上昭阳公主,把伞罩到她的头上,单目镜上折过雨水和发梢流离而去的微光。
      昭阳公主似乎堪堪回神,下意识退半步,看清文司宥之后,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了几许。她微蹙眉,疑惑道,阁下是……?
      文司宥的伞又移过去半寸,温声回答,弊姓文,承恩替家父前来拜领宫宴。
      昭阳公主只消一霎便反应过来,噢……是越阳文家的……
      正是。文司宥微微一笑。他知道昭阳公主在打量他,而他向来不惧这种打量。他甚至很精确地知道在这些打量里他是什么样的面貌,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对他最有利的。话里短短两个来回,文司宥虽看上去恭顺温和,所作所为却和一个“礼”字半边不沾。而昭阳公主看上去倒也没有计较,她刚动了动嘴唇,文司宥扶着伞微一欠身,鬓边碎发自额前摇过,就这般举重若轻地截走她的话口。
      ——冷雨伤人,就容文某送殿下一程吧。
      昭阳公主眉头一立,生硬冷峭的“不必”二字刚想甩到文司宥脸上,一个喷嚏冷不防打出来,背上千钧弓的弓弦都振起一声低微的嗡鸣。
      ——!
      文司宥莞尔,一抖袖子递了块帕子给她,手松开顺势往二人前的来路一推。
      殿下,请。

      文司宥从西洋回到景中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和昭阳公主谈成的,他确实感念宣京初冬容易把人冻坏的风雨,它们来得恰逢其时。
      昭阳公主缺席立冬宫宴,圣上挂了脸,翌日朝堂哗然,下了朝六部之首都难得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忧心忡忡者有之,而幸灾乐祸者居多。
      转过头没几日,天枢军奇兵出阵,强突北地深处,据闻,昭阳大公主挺一杆长枪乱军之中纵马杀入敌阵,直取将副二人首级。朝上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天枢军已经把西北边境荡了个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求和纳贡的使节和昭阳公主请斩蜀中运粮官的奏本是同一日抵京。
      昭阳公主的奏本秘而不发,运粮官三人处斩。圣上雷霆震怒,刚出阁立府的宸亲王遭一记当头棒喝,身后一群蜀系官僚跟着吃挂落,左迁的左迁,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
      所有人回过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一方面蜀系完成了一次清洗,宸王低调行事、修生养息一阵子后便可慢慢接手,尽数纳为己用;另一方面,经此一役,少说三年之内,昭阳大公主的威势再无人可以撼动。
      风波平复,劫后余生朝臣才暗暗擦了把汗,都道圣上高明,摆这一着棋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又道昭阳公主也是真有手段,应付得了圣上给的难题,还做得如此好——要知道圣上是轻易不可能松手蜀中那一批军粮的,昭阳公主若是没能自己筹粮解决困境,届时边境局势崩溃,蜀中宸亲王亲兵奔赴西北收拾完了烂摊子,扭过头圣上就会连昭阳公主同蜀系官僚一起收拾,她也会变成弃子,那如今坐在她位置上的就会是宣望钧。
      不过连内阁学士、太傅都说,昭阳公主是改了脾性了,按照她从前刚烈高傲的性子,是不稀罕去陪圣上做这种局的——就算她愿意附会圣心,也绝不肯拿她最珍重的天枢将士的性命开玩笑。昭阳公主是何时转的性子?立冬宫宴还圣上互相弄得好大没脸,那又是真心实意还是一出戏?朝臣百思不得其解——数月后,执掌乾门的程大学士拜访了宣京商贾新秀同文行。朝上才骇然发现,从宣京到中原到北地,越阳文家的同文行是怎么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冒发出来的?越阳文家虽富甲一方深受圣眷,却从没有把手伸到过京畿以北过,文家老爷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也很少理事了,同文行必然是那个下西洋刚回来的小少爷文司宥的手笔——然而从宣京到北地,要布下这么多的暗桩、打通商路、立起庄子,就算是行商的通关文牒都要批个一年半载的,文家却是在立冬才让文司宥第一次进宣京啊!
      程大学士笑而不语,自始至终只说一句,文家司宥天资过人才学广博,是个可造之材,或说——是已成栋梁之材了。
      众朝臣都没想到,为昭阳公主点通圣意的,就是立冬那日,冷雨里短短十几步宫道上的低语。
      保卒弃车?殿下说笑了,圣上断断不会如此行事——文司宥笑得温文尔雅,眼底的光却淅淅沥沥,微微发冷。
      要做卒还是做车,殿下,全看您自己——圣上要的向来是满盘皆赢,北辰帝王星,执棋天下者,你如何说他想赢有错?
      昭阳郁郁,最终还是问道,那依文君所见,此局当如何破解?且不论父皇、宸王怎么样,我的将士,边疆的子民,他们托付己身于我,寄厚望于我,我不可辜负——西北终有一战,我宣照可以死,却不可以输!
      文司宥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隔伞一礼,文某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文某……不是文家?昭阳公主眼尾斜飞,含着一丝嘲讽。
      眼下暂且还不是文家。文司宥并不在意,脸上还是笑得很平和,很端正,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这不过是文某……文司宥停了下来。
      是什么?昭阳公主挑眉。
      无他——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文司宥改口,飞快接上道,文某刚到越阳港口就受召赴宫宴,船队随我一路上京,又听闻今年年成不好,便沿途在各地粮庄将千万黄金全兑了粮食……
      文司宥话及此处,昭阳公主已双目雪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文司宥镇定地回视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剩下的话,只要殿下为我下一道特许文书,这批粮食就会以我文某名下商货的名义,走陆路直达西北前线。
      昭阳公主何等聪明,她眯着眼睛看他,好啊,文司宥,你好大的胆子,你利用我给你的商行开路。
      文司宥不响,还是笑。
      给商行通关开路和昭阳口中天枢将士的性命、大景疆民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一看便知。更何况做生意,本就是有来就有回,有一就有二,文司宥提出来的这桩买卖,可以说是百利无弊的两和,也是为后续文家和公主府铺路,昭阳绝无理由不答应。
      但昭阳公主是不会轻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她用一种赤裸的怀疑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文司宥扫了一遍,想要从他脸上、身上剐出一些祸心与端倪来。话及至此,宫道堪堪要到头,一路过来,昭阳公主似乎是感念文司宥的关切,在他面前一直态度平和,没有拿架子,而现在她终于拿出了作为当朝嫡长公主逼人的盛气和威严来。
      越阳文家二十载都是纯臣,当年东宫最盛时,文家也没有丝毫要靠拢过去的意思——文司宥,你今日若没有在小飞虹下截到我,你还会帮我吗?今时今刻之前,我连你这么个小少爷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又为什么要和你联手?你得给本宫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文司宥默了片刻。
      文司宥之前的话没有说出口——他想说,那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罢了。
      就是一时兴起。他是天生的商人,孤胆雄心的博弈者,嗅到一丝机会就要牢牢抓住,哪怕只是依靠直觉也行,世事如星轨,世人如星子,他见到昭阳公主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她是值得一搏的机会,他甚至唐突地就推翻了他自记事起秉持至今的理念——生在天家,或许是与旁人不同的。昭阳她比北辰星还要炽烈,还要耀眼,她的恨她的屈辱都如此动人——文司宥不信命,但他相信他能抓住命运。
      他的沉默绵延到昭阳公主险些就要不耐烦。
      文司宥缓缓道,殿下,文某出洋这些年,带回越阳安身立命的全副身家,就都在那船上了——殿下方才说过,托付己身于你,寄厚望于你,你便不可辜负。如今,文某这就是托己身于殿下、寄厚望于殿下了。
      文司宥脸上端正的笑意此刻忽地松了松,泄露出一丝微妙的温存轻佻来。

      他笑着说,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辜负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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