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如梦》扬子清

6、 笑看红尘（6）

　　我又一次被关押起来，又一次被斗。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流氓曾笑尘”，又用红笔打了“×”。

　　批斗会上，曹主任说我是屡教不改，而且这一次比在大学的那一次更严重，勾引学生，罪加一等，是在有意破坏□□。

　　我心里好笑，你不是曾要我和你的二丫头谈对象的吗？她就不是学生了，你分明是在报复。

　　我笑嘻嘻地对他说：“我没有勾引学生，曾经有人要为我介绍学生和我谈对象，我都没同意。”

　　曹主任脸气得发白，说：“你们抱在一起是当场捉住的，这抵赖不了！”

　　我说：“我只不过是喜欢兰心，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再说，老师喜欢学生又不是我第一个。”

　　曹主任睁大眼睛望着我，问道：“还有谁？”

　　我说：“周树人。”

　　曹主任朝周围看了看，问：“周树人是谁？好大的胆子，应该将他揪出来！”

　　他这一说大家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曹主任感到很奇怪，不知大家为什么在笑。

　　我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告诉他：“周树人就是鲁迅，他的妻子许广平是他的学生。”

　　曹主任脸胀得通红，一拍桌子，说：“你放屁！鲁迅和许什么的，是革命斗争的需要，而你是□□本性的暴露，你怎么能和他相比？”说罢，让大家揭发我的罪行。

　　苏吟第一个站起来揭发，说我在工厂的时候不好好干活，而是和学生谈情说爱。

　　我在心里冷笑起来，心想，你这个□□，你怎么有脸面指责别人？

　　我说：“我们只是谈《红楼梦》，没有说别的什么。”

　　曹主任说：“《红楼梦》的小人书我看过，都是封建的东西，谈《红楼梦》就是谈情说爱。”

　　我笑嘻嘻地说：“毛主席还让看《红楼梦》呢，许世友看了一遍，毛主席嫌少，让他看三遍。”

　　曹主任见说不过我，便手一挥，说：“你是常有理，我不和你辩，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实交代吧。”

　　我装着想心思的样子，手一摊说：“我会有什么勾当？我总不会跑到她的宿舍用她的洗脚布擦嘴吧。”

　　曹主任脸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指着我说：“你等着，有你的好看！”

　　我被关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里，每天都被揪出来批斗，从来没有人来看我，就是罗正罡也没来过一次，他被关押的时候，我曾偷偷送过许多吃的给他，还有香烟，他不记得了？还是害怕了？还是兰心好啊，每天都来看我，送香烟和吃的给我。虽然她每次来看我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微笑，但她比前瘦多了，眼窝都凹下去了。

　　到了十一月，我还被关押着，天已变得很冷。一天下午，兰心又来了，给我送来一床棉被和一件毛衣，她说毛衣是她自己刚织好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这样的时刻，全然不顾自己，关心我，体贴我，给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真不知如何感激她。我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趁看守的人不注意，兰心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我悄悄地看了一下，上面是这样写的：“小心，明天他们要召开全校师生批斗大会，让我揭发你。”

　　第二天下午，全校师生都集中在大操场上，我胸前挂着那个用马粪纸做的牌子，被押上了主席台。

　　曹主任主持大会，历数了我的罪行，说我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将要加倍惩罚，大有置我于死地之势。说罢，就让兰心上台揭发我。

　　兰心走上主席台，深情地朝我看了又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的教师和同学。只听她说：“这事与曾老师没有一点关系，是我主动挑逗和勾引他的。”

　　曹主任懵了，呆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似的，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为什么要勾引他？”

　　兰心说：“曾老师这么英俊、漂亮，又这么有才，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动心了，他终于上我的当了，他不知道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坏女孩呀。”

　　听了兰心的话，我心如刀绞，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会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她的脚下。兰心啊，为了保护我，竟不顾一切地毁了你自己呀。

　　在我悲伤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兰心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声还是和以前一样清脆动人，可那萧瑟的秋风，却将它化成了一串串忧伤的音符，久久地在寒风中回荡。

　　我终于被放出来了，可兰心却被开除了。

　　放出来后第一天的黄昏，我就去了兰心的家，兰心的妈妈一人在家，神情很是悲切，她说：“兰心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兰心走了，笑容也从我的脸上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似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过了一年，苏吟生了第二个儿子，有一天，我偶然发现苏吟刚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很像一个人，那尖尖的嘴巴，小小的眼睛，就像从曹主任脸上剥下来的一样！

　　那天晚上，西北风在怒吼着，我来到曹主任宿舍的后窗下面，扯大嗓门，唱起了那首《石油工人之歌》：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

　　曹主任打开窗户，愤怒地吼了起来：“天这么晚了，你发神经啊！”

　　我仰面狂笑起来，自从兰心走了以后，这是我第一次笑啊，笑得真是痛快，真是酣畅淋漓。

　　我说；“我这是高兴啊。”

　　曹主任问：“你高兴什么？”

　　我说：“苏老师又生儿子了，你看他的长相多像个小石油工人啊，我能不高兴吗？”

　　曹主任不再说话，“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从此以后，曹主任不再端着小茶壶东游西荡，没事的时候就一人呆在屋里，也很少和人说话，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到是苏吟还是那样的若无其事，不过所有的男教师都远远地躲着她了。有人看见夜晚的时候，她经常到传达室找那个老头，那个老头是个单身。我不由得对这个女人有点刮目相看了，任你说三道四，我就是要及时行乐，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难啊。

　　我每天夜晚都到曹主任的后窗歇斯底里地唱《石油工人之歌》，从来没有人劝我，但有人私下说我精神不正常了。

　　我就是要唱啊，我要唱出心中的悲愤，心中的苦难，心中的伤痛，还有对兰心的痛惜与思念。

　　终于有一天，曹主任死了，医生说，他死于心肌梗塞，被抬回来后放在大礼堂的乒乓球桌上，他死后的样子很难看，脸紫得像猪肝似的，肚子鼓鼓的，像个大气球。

　　有人说，曹主任是被吓死的。

　　一转眼八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在云南永宁纳西族聚居的泸沽湖畔看到了兰心，呵，她还没有结婚！

　　这一次，我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