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阙》净书

13、贵客

　　天色初明，江世雄洗漱完毕，出得院子来，深深吸了口清晨的空气，眼圈发黑，瘟神昨日彻夜未归，害得自己也没睡好。

　　强打点起精神，嘴里兀自嘟囔道：“那小贼又到哪里惹是生非去了？”

　　眼睛花了一花，忽然一个人影立在面前，阴恻恻道：“江兄，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

　　江世雄吓了一跳，见是叶欣，夸张地拍了拍胸脯道：“小爷你总算回来了。”

　　叶欣见他无精打采，明显一夜未眠，皱了皱眉，奇道：“江兄今天这是怎么了，担心起小弟了？”

　　江世雄一时语塞，叶欣闯荡江湖也不是一两天了，从来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又有何人能伤过他？只是自从叶欣要去揽月楼开始，他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一般。

　　江世雄眼睛一瞪，道：“我这不是关心你么，皇都不比别处，这里高手云集。小爷您夜里还是少出去的好，若是要用银子，别的不敢说，这里供您两三年还是可以。”

　　叶欣微微一笑，道：“真的供得起我两三年么？”

　　江世雄擦了擦汗，改口道：“一两年总是够的。”

　　叶欣拍拍他的肩膀：“早上清冷，我可是喝了一肚子的寒风，陪我进屋子吃杯热茶罢。”

　　二人前后入了客厅，江世雄唤下人奉上了新茶，拉住叶欣的袖子，不怀好意的笑道：“小爷您昨夜是在哪个姑娘那里耽搁久了?”

　　叶欣道：“姑娘没见着，倒是见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江世雄愣了一下，随即道：“小爷您在说笑。”

　　又站起来围着叶欣转了一圈，啧啧道：“小爷您玉树临风天下无双，哪里去找一个和您一般模样的人？”

　　叶欣揉了揉太阳穴，眉头紧皱，一声长叹：“所以这也是我想不通之处啊。”

　　江世雄面上的肌肉着实抽了一阵，待缓过口气，抬起头凑近了叶欣一些，道：“会不会是————”

　　叶欣凝重的摇摇头：“决计不是。” 他自己便是个中高手，易容之术岂能瞒得住他，更何况当初甫一见面，他便知道二人绝不是长得肖似而已。

　　叶欣斜睨了江世雄一眼，道：“他确是我的兄弟无疑。”

　　江世雄哈哈一笑道：“小王爷，您也太异想天开了。” 说完才发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犯了忌讳，又见叶欣并无不悦之色，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

　　看到叶欣难得的郑重，江世雄奇道：“你莫非真与南朝有渊源不成？”

　　叶欣欲言又止。

　　江世雄道：“王爷待您————”

　　叶欣皱了皱眉，道：“王爷待我视若己出。可是他并非我的生父。”

　　江世雄见他言之凿凿，小心翼翼问道：“那王爷可曾提过你的亲生父母？”

　　叶欣道：“我曾经追问过，他说当初大辽班师回朝时，路遇我娘托孤给他。”

　　江世雄素知叶欣与耶律氏兄弟恩怨纠缠，实在是一笔糊涂账，叶欣一向不愿提起辽国之事，平南王爷也由得他在外胡闹。那托孤的女子又如何成了素心皇后，看来叶欣也并不知晓。不过如此一说，当年很多蹊跷之事现在想来便有了答案。

　　叶欣打了个哈欠，伸懒腰道：“我困的不行了，这事便先这样吧，你先替我慢慢想着。我要去补眠了。”

　　江世雄脸色黑了三分，叶欣这是认准了这种八卦他绝不会错过，才告诉他个开头，引得他心中瘙痒难耐，去彻查清楚。

　　叶欣站起身来，向卧房走去，边走边道：“啊，对了，江兄你要准备准备，太子殿下两个时辰后便要来拜访。”

　　——两个时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江世雄亲自指挥，全部家仆伙计披挂上阵，方才把个茶庄收拾得窗明几净，连丝灰尘也没有。又挑了手脚伶俐的下人反复演练了几遍，忙得人仰马翻。

　　回了屋子刚换上衣服，便听大门外有人叩门。江世雄手忙脚乱的披了袍子出去，正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和一中年男子被家丁引进来。

　　只一看之下，江世雄便连行礼都忘了，揉了揉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若不是知道叶欣那厮还在屋子中补眠，还以为是那瘟神的生魂出现在了门口。下人们见主人不动，自然也是未动，一时间两拨人齐齐愣在那里。

　　忽然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大爪子亲热地往赵铄身上一搭，赵铄月白色的长衫上便烙上了两个梅花印，不待赵铄动作，那狗又倏地从他身上跳下去，离得远远的，将尾巴紧紧夹起来，趴在地上呜咽不止。

　　叶欣正巧出来，见此情景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那狗见了叶欣，坐了起来，神情颇为迷惑，尾巴扑腾了几下，看看赵铄，又嗅嗅叶欣，站起来转了个圈，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江世雄这才反应了过来，走上前几步拜下道：“草民江世雄，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赵铄扶起他，笑道：“无妨，此次前来是为家事，不是公事，不必拘礼。”

　　又道：“既然叶欣与你兄弟相称，若不嫌弃，在下也称足下江兄如何？”

　　江世雄口中宣道：“不敢不敢。”

　　不敢再多看赵铄一眼，立刻引了二位贵客到厅堂之上。

　　江世雄将赵铄请上了主座，又请那中年人挨了赵铄坐了。

　　赵铄引见道：“这是我府上总管刘福。”

　　江世雄打探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只见他眉毛浓重，脸上有几点麻子，眼睛小但颇为有神，身材不是很高，略有些发福，很对得起这刘福的名字。

　　江世雄欠身作揖道：“幸会幸会。”

　　刘福还了一礼，眼睛却始终盯在叶欣身上，神色间很是警惕。

　　赵铄饮了一口茶，温言问道:"敢问江老板是如何认识他的? "

　　江世雄咳嗽了一声:"说来惭愧, 在下和叶公子初次相逢, 乃是在......赌坊之中. 那时叶公子, 年纪虽幼, 却是十分的.....英俊潇洒. 可惜生不逢时, 命运多舛, 璞玉蒙尘, 唉----"
　　长叹一声, 江世雄饮了一口茶水, 借机琢磨下面的瞎话要怎么编.

　　总不能告诉太子殿下, 叶小爷在赌场如鱼得水, 出入若无人之境, 骰子无论是灌水银还是灌铅他都耍的有模有样. 又常有温香软玉投怀送抱, 女人无论老弱病残, 见之无不心动, 在下就是没有适时表现出爱慕之情才被他认定不是女人.

　　叶欣感动的看着江世雄,一脸受宠若惊.

　　江世雄瞪了叶欣一眼, 接着道："后来有幸得遇贵人指点一二, 学了一点功夫, 从此便流落江湖至今, 说起来, 他吃了不少苦. "

　　叶欣幼年时曾有一段惨淡的经历, 少年便浪荡江湖, 倒也不是他随口编造的.

　　叶欣不愿多提此节，点头接口道:"是啊, 是啊, 夜间时只能吃些残羹剩饭. "

　　江世雄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心道这也不能说是瞎话，叶欣晚上去大户人家活动时，少不得拐到人家厨房里吃顿宵夜，灶王爷的供品也不知让他偷吃多少了. 偶尔遇到对了胃口的厨子还要住些日子扮狐仙点上几道菜。不过此残羹冷炙非是彼残羹冷炙罢了。

　　赵铄颇为感慨，回头对叶欣道：“你竟受了这么些苦，真是委屈了。”

　　光天白日之下，江世雄和刘总管齐齐打了个冷战, 实在不明白分明是诡计多端的混世魔王叶欣在赵铄眼里怎么就成了楚楚可怜的受气包.

　　刘总管察言观色，走上前一步对江世雄道：“叶公子平日喜欢吃什么，费钱几何，将来住在太子府内，小的也好吩咐下人。”

　　江世雄挠挠头,掰起了手指头：“这个———— 叶公子平日不挑食的很，喜好吃的么，醉仙居的肘子，白鹤楼的海鱼翅，三月的西湖醋鱼.....只不吃马肉就是了。”

　　刘总管面色如土，浓眉拧成了八字，一双小眼眯缝得愈加小了。
　　赵铄咳嗽了两声，对刘福使了个眼色，刘福心领会神, 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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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说，你说说————”

　　“唉，这。”账房先生看着刘总管，举着筷子半天了也下不去手，总管大人自从被太子带着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一直这般模样，在屋子里踱步，每每坐下看到白花花的米饭，便又唉声叹气起来，立刻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背后继续走。账房先生在肚中暗自偷笑，定是哪笔银子花的不合刘总管心意，是以刘福每看到白花花的米饭，便想到白花花的银子肉痛。

　　"你看看......看看....." 刘总管拿着借据的手抖得厉害.

　　"江南风物繁华, 在下乐不思蜀, 奈何异乡生计艰难, 小弟薄才寡能, 无以为继，故自江世雄兄处借银两千两整. 叶欣"

　　皇宫里一天的用度不过两千两！ 刘总管恨得咬牙切齿, 这太子捡回来的兄弟真的不是哪个王爷派来把府上败坏光的么?

　　且说白天时刘福找到了碧海的二掌柜，着实的大吃了一惊。

　　"有.....这么多吗???"
　　手上薄薄的一本帐簿，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最末页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共计白银八千九百二十两。

　　看着太子府刘总管脸上由青变白再变黑，二掌柜心生同情之时亦夹杂着一丝恶劣的惬意，转身打开柜门, 取出放债的那摞, 从中下部分抽出一张欠条, 递给刘福, 面上难掩幸灾乐祸之意.

　　这场景刘总管已经回味了一下午了，每每念及此，脸色便一会白的像白菜帮，一会绿的像白菜叶。

　　账房先生接过字条, 捋了捋胡须, 点头赞道:"好字, 龙飞凤舞, 中气十足, 你看这 "两千两整" 几个字一气呵成, 大得太白一醉草书退蛮之意, 能把欠条写的这般张扬流畅, 气派雄浑, 绝非凡人，绝非凡人！ 真不愧是殿下的孪生兄弟.”

　　刘福没有听进去，显然总管大人完全从内容而非字迹方面掂量这位新贵人.

　　又踱步了许久，直等到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刘福方才一屁 股坐了下来，闭眼安慰自己道：“罢了罢了。” 本待睁眼，一想到桌上的白米饭又想起了银子，索性把筷子一放，回房去了。

　　“阿嚏——”叶欣摸了摸鼻子，笑道：“定是揽月楼的哪个姑娘对我一见钟情，痴心的念叨了我一下午。”

　　江世雄对着棋盘凝神苦思。良久方落了一子。

　　叶欣打了个哈欠，推盘道：“今日头脑昏沉，我认输了————”

　　“再来一盘——”江世雄颇有得色，他多年来苦练棋艺，总算功不唐捐。能挫挫叶欣的气焰的机会切不可放过。

　　叶欣笑道：“来个速战速决的赌法罢。” 伸手在棋盒中抓了一把，黑子纷纷泻下。

　　“江兄，我们猜先————”

　　叶欣右手握成拳。

　　“单” 自己的话音刚落，江世雄便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错了。"叶欣摊开手掌，四枚黑色墨玉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你输了，两日后需得陪我去赴宴。 "

　　"我什么时候说输了就陪你赴....."

　　“愿赌服输，不然利息加倍。”

　　“我.....”

　　叶欣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笑得十分畅快。

　　“要不换件事，帮我给二娘，小念，小先带个信，大家多年不见，聚一聚如何？ ”

　　“这————”

　　江世雄恨恨的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