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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伍捌· ...

  •   可是,梦散了,终究是要醒的。
      我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仿佛是哪位夫人或是帝姬近身侍婢的屋子。
      我坐起身,晃了晃头,清醒了许多。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那一切都是真的,我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那些话,是延年的声音:
      “若要有保全之力,就须孑然,茕茕独立高处,任众人仰望莫及。延年一琴乐之类,任再傲气亦不过一卖唱伶人!傲气有何有?我连挚亲都无力爱护……”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迷迷糊糊中说了那些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是,高处不胜寒,几人能耐得清影独然啊?”
      我的无力,掩埋在心底的那些怯懦无助,可是都化作了梦呓:
      “不会久的……她伤了嫣儿的孩儿,我要她血债血偿;她险些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她加倍奉还……她,她,他,他——他们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我不会害怕他们的,不允许再由他们加害!人上人,人上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的!
      “可是我怕……琼楼玉宇,这是座冰雕的牢笼,冰冷、黑暗、幽深、血腥、残忍、无情……仿佛一切都用背对着我,我却看不见,看不到那本应看见的真实的一面!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藏匿在阴霾晦暗中,好像但有我一个人曝晒在阳光下,赤裸裸的。
      “我是这样恐惧自己的盲目,明明有一双眼却依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风雨飘摇,我这条藤蔓,到底要如何做,去依附什么才能不这般恐惧、这般辛苦地活下去?难道,只有踩踏万人的头颅爬上去,做一个人上之人才是唯一的活路么?”
      ——人上人,人上之人……原来,这就是我的野心。
      我的心脏疼痛得要我窒息,我狂乱地冲出屋子,发疯了一般的。
      那里有一个大木桶,是储存浇灌庭中花木的水的容器。桶中清水满满,还算澄澈。我低头望着水中的自己,眼前雾气升腾弥散。水的中央漾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密密的波纹。
      我捂住心口,手攒成了一团:“这里好不干净!在这个浮华的炼狱里,利欲熏心,我竟然也有了那样的野心?保全,自佑,多么……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在作甚?”
      我回头,泪眼仍旧朦胧。
      刘妍伫立在陛阶上,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我,眸中放出凌厉的光芒——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好的氏族中与生俱来的威严。
      “你终是悔了,不是么?”
      刘妍笑得让我觉得刺目。可是,拥有这样的笑容是她的权利,上天给了她如此的权利。
      她说,仿佛一种施舍:“来孤之永生殿为孤的奴婢,永远的奴婢,孤辄令汝兄得以新生,许会成为父皇最宠爱的伶官呢。如何?但须你永为孤之奴婢,永不做父皇之夫人。”
      她的双目圆瞪,又回到了当初恐吓我时的模样。
      我抹了抹眼角,泪痕已干。
      一位帝姬的奴婢——人下人;一个皇帝的夫人——人上人。
      我没有想过那些,那么多。我的野心,不过是因为太怕也太累而我想要好好过活,不过是因为自尊与不甘而我是来自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国度。我想活,想好好活,想无拘无束地活,活得宁静淡泊、自由飘逸、放浪洒脱,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帝姬,小女尝道,毫不可怖的恐吓没有用处。”
      我一步步走近她,一直走到她的身边——那个台阶之上,与她同样的高度。
      我说:“若小女的容貌甚至小女的存在让你不安,帝姬何不让小女永远不再于宫闱之中出现?”
      “你在求死?”
      “不,我在求生——小女子厌倦了这里,愿自由,愿远离。”我转过头,仿佛能够看到很邈远很邈远的地方,“帝姬,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小女子愿为奴为婢,而帝姬则如你所说,助吾兄一力。若帝姬说到做到,奴婢亦愿由任意驱使,决无怨言。待到帝姬出阁下降之日,则请你将奴婢一并带出深宫,除宫籍、予奴婢自由之身。如何?”
      “孤要你做孤永远的奴婢。”刘妍不屑地扬了扬下巴。
      “奴婢并非有求于帝姬,不过一笔交易——平等的交易。”
      刘妍冷哼了一声,说:“好,孤就与你交易。看你能傲气到何时?”
      我觉得仿佛曾经也听到过这样的话,心中想:我并非是倨傲,不过是尊严,我守着自己唯一能把握的自尊罢了。
      忽然有宫女匆匆从庭外跑来,双手捂着裙裾,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见了刘妍,立马趴伏在地上:“帝姬,你怎还未易装?今是既望之日,陛下就要来了呀!”
      刘妍听了,立刻就笑了起来,欢喜而甜蜜,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一定很爱很爱自己的父亲,即便那是一个喜怒近乎无常、暴戾甚至残忍无情的皇帝。在这深宫之中,莫说那些妃嫔夫人,就是皇帝的亲生儿女,一个月甚至一年之中也难见上龙颜几面。对于他们,有时能远远望上一眼或许就很是满足了,莫怪刘妍如此欢欣。
      “既然陛下要来,那奴婢就告退了。”我福下身去,作揖将走。
      “不可!”刘妍却说,“你来与我束发梳妆,一会儿晚膳就你在身旁侍候。”
      我不由好笑,她不是怕我“勾引”她的父皇么?如此不正是给了我“机会”?
      ——唉,还真是个孩子!
      “诺。”

      我为刘妍更衣打扮之后,刘彻的御辇恰好驾到。
      我扶刘妍入殿时,食案已上,菜肴俱呈。
      而刘彻——当今的皇帝,就正襟端坐在上首,面容冷峻,不苟一丝言笑。只是在刘妍出现的那一刻,我才仿佛看到了他柔和一些的面庞,眼中也渐渐有了慈父的感觉。然就在他的眼睛对上我的那一刻,整张脸都冷了下来,眼神也是分外犀利。
      待我随刘妍行过大礼之后,刘彻开口:“你怎在此?”
      我心中嘲讽:他有后宫佳丽三千、美姬夫人无数,竟然还记得我这样一个人?
      我想,即便是像我一样被羞辱过的人,他也不见得一一都记得吧?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地就此跪下谢他的记得,大呼三声“万岁”呢?
      直到刘彻脸色愈发阴沉地说“朕在问你话”时,我隐忍了极久的哂笑终于不小心露在了脸上,自己却还不知,心中依然自顾自地想着:这就是皇帝,喜欢臭显摆,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显示自己的威严的话。
      ——莫名其妙的,我对刘彻很有成见。而汉武帝曾经却是我最钦佩的几位帝王之一。
      刘妍见了我在犯傻,心中自是生气,却还是说:“父皇,儿臣正想要了她呢!日后就让这个奴婢侍奉女儿,可好?”
      刘彻深深看了我一眼,漠然地说:“妍儿若喜欢,就随了你吧。”又对我说,“朕记着你尝为千伶园的歌姬,可为何朕从未见过你?”
      “奴婢才艺粗略,不比其他姐妹貌美才高,入不得陛下的眼。自知须遮丑避羞才是,故奴婢不敢御前献丑。”
      这时刘彻握爵,仰首一饮,睥睨着我,命令道:“唱一曲。”
      我本还想找些借口,可心中却另有不安宁的东西在作祟,竟然言不由衷地应承下来了:“诺。”
      脑中仿佛生出什么曲调来,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是甚词曲名字,心中暗暗哼了两句便唱了出来: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好大的——胆子!”刘彻雄浑的一声低喝,吓得我心中漏掉了两拍,“你可知这是何曲?”
      “奴婢不知,奴婢……”我连忙跪伏在地,话刚说出口,那词已在心中过了一遍,我大惊,忙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呃,奴婢唱错词了。”
      很是蹩脚的谎言,我的鼻尖已沁出汗珠来了。
      刘彻“呵呵”地低笑了两声,一旁的刘妍声音变得轻柔了许多:“父皇,这该死的宫女,儿臣这就命人将她拖下去。今日难得共膳,父皇莫要怪罪动怒。就算是为了女儿啊,父皇!”
      刘彻答应了一声“好”,便叫我先起来,说是要我将功补过,重新唱上一曲。
      我想了又想,心中不敢大意,于是问:“陛下想听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说:“乔方月女,长安独绝,音若仙吟。”
      我欠身答“诺”,心中明白他的意思,便唱:
      “一杯伤心酒
      “两滴相思泪
      “到如今
      “菱花镜里空憔悴……”
      果然,唱完后刘彻不再刁难我。
      只是刘妍看我的眼神不太好,似乎是生气了,或许又在乱想了。
      临走的时候,刘彻看着我,对一样的郭舍仁说:“朕是贬了她为中家人子吧?舍仁,方才妍儿要她,一个中家人子如何能侍候妍儿?”
      郭舍仁恭谨地答道,他明白。
      刘彻走后不久,我回了织室,而谕旨也既至——我除了中家人子之贱籍,即日脱织室,往永生殿侍候妍帝姬。
      我接了旨,一干人便去了。
      一旁的攸椹姑姑似笑非笑:“留不得,留不得啊!人心不宁,浮躁激进,”叹息一声,“各人由命。”
      我问她:“姑姑,人若生了罪恶之心,当如何处之?”
      她却说:“人本不愿宁心静性,如何不生彼心?”
      说罢,便走了。
      我清理自己的物件,却发现自己几乎双手空荡荡,大有“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之感,这才想起带来的东西大多已经分发了。于是罢了手。
      找一处坐下发呆,自言自语地呢喃:“要是有了欲望的心魔,要怎么才能把它扼杀呢?欲望,像罂粟一样美丽吧?”
      我闭上眼,却仿佛看见了一双深邃又犀利的眼、一张刚毅而分明的脸——
      汉武帝,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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