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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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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记
壹
“韩兄。”张良缓缓走向桌边静坐的韩非。
微风拂过,清凉喜人。可是韩非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见张良,韩非似乎有些高兴,皱着的眉突然舒展开,眼底多了几许温柔,“子房来了。”
“韩兄,有心事?”张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发问。天知道他多想为韩非分忧,虽然这好像是他的分内事。
韩非愣了愣,突然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子房聪慧过人,不妨猜一猜。猜对了……请你喝酒。”韩非朝张良扬了扬手中的金樽。
窗外突然传来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张良缓步走到窗前。淅淅沥沥的小雨漫天飞舞,渐渐的雨越下越大,整个新郑逐渐笼罩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耳边只有雨滴打落的声音。风夹杂着雨水打在张良身上,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眼前这些场景有种无法言语的美。
“子房,窗边雨大。”不知不觉中韩非已经走到了张良身旁,“你看你,衣裳都湿了还不知道离远点。”三分责怪,七分无奈。
韩非伸出手将张良拦在自己身后,顺手就关上了窗。张良此刻才从那雨中回过神来,俯身朝韩非作了一个揖:“多谢韩兄,是良失态了。”
韩非听见这话突然就乐了:“噢?那子房打算怎么谢我”韩非伸手扶起张良,眉毛往上一挑,戏谑的表情一览无遗。
张良闻言抬起头,满脸尴尬地看着韩非:“这……”思辨如神,心细如发的张良竟也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看着满脸尴尬神色的张良,韩非竟觉心情大好。“哈哈哈哈,说笑说笑,子房莫要当真。”
“韩兄!”
“诶,子房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专心啊?”韩非自然懂得玩笑要适可而止。
“方才良至窗前,茫茫大雨,将新郑笼罩在这片水雾中,良竟觉有一种无可言语之美自雨中迎面而来,似乎,已是许久未见这等大雨。”张良望着窗边道。
“嗯,子房可知,今日是何日子”韩非淡淡道,却似添上了几许惆怅。
“据说楚国的贤才屈子受奸佞臣子所害,怀才不遇明主,在楚国灭亡后亦抱石自沉,楚国的百姓冒雨划船去寻他的尸体,此后,每年的这一天便举行赛龙舟等活动以纪念屈子。今夜如此大雨,怕是上苍怜惜这位贤才。韩兄,若良没有记错,今日,该是五月初五了。”张良沉思片刻,缓缓道来。
“子房你没有记错,今日正是五月初五。不抚壮而弃遗秽兮,何不改此度茫茫大雨,只是不知那一缕孤魂,如今在去往何方。”韩非对上张良的目光,心里不禁涌上几分感动——张良淡淡的眸子里,含着理解。
张良在韩非的眸子里看到了遗憾和对贤才的怜惜。即使许多年后,张良偶然回想起这段日子,也依旧为这样的韩非心动不已。心怀天下苍生、爱才惜才,懂得民为贵、君为轻的王。
何为知己就是不言不语,只这一眼,便心意相通。
贰
“咳咳,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紫女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对视着的韩非和张良。
“紫女姑娘。”张良移开视线,俯身朝紫女做了个揖。
“紫女姑娘也来了,是特意来找我的吗?”韩非笑道。
“是啊,我可是受红莲公主的嘱托,特意来找你的。”紫女姑娘笑得更灿烂了。
“呃……红莲……她人在哪呢……”听见这个烦人妹妹的名字,韩非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不,其实是有点恐慌。在韩非的认识里,红莲等于麻烦。“哥哥!”红莲从紫女的背后探出个脑袋,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韩非。
“呃,红莲也来了啊。”糟糕。韩非在心里说。
“怎么,哥哥见到我不高兴吗?”红莲跑到韩非面前,不满地问。
“呵呵,怎么会呢不过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这么粗鲁,这样子跑,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怎么行呢!宫里的礼仪全忘了”韩非看着自己的妹妹,真是哭笑不得啊。
“哥哥你真啰嗦!”红莲扭过头不去看韩非,“还是小良子最好了。小良子,我带了好东西来,你看!”
红莲接过紫女递过来食盒,献宝一样打开给张良看。
是酒。清香萦绕,尚未入喉,已醉三分。
“好酒!”韩非惊叹,“红莲,你去哪里找来这等好酒?快让哥哥尝尝!”闻到酒香,韩非今晚压抑的心情顿时消散。酒乃良药矣,专治心疾。
“哼!哥哥倒是想得美,这酒可是人家特意带给小良子的,坏哥哥,才不给你喝!”红莲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那,子房……”韩非对这个妹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多谢红莲殿下的美意,只是良不胜酒力,这酒,还是留给会品的人才……”张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红莲打断了。
“哎呀,小良子!你怎么也跟哥哥学坏了!真啰嗦!我不管,反正这酒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一定要喝。”
“这……”张良深知这小公主的脾气,看来这酒是送不走了,“那,恭敬不如从命,良一会就喝。”
“小良子,你别想骗我,一会儿你肯定不会喝的,我不管,你现在就喝,我看着呢!”红莲似乎一早就猜到张良会这样子说了。
“诶,红莲,子房不胜酒力你也是知道的,何必这样子强人所难呢不如,这酒就由我来代子房喝了吧。”韩非的眼里估计只剩下那杯酒了。
“坏哥哥,说不行就不行,这酒,是给小良子的!”红莲仍旧不依不饶。
“这是为何……”张良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子房,既然红莲公主一番美意,那你不妨就喝了这杯酒吧。喝完,我们也就不打扰你和韩公子长谈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紫女忍不住道。
“这……好吧。”张良举起金樽,一饮而尽,“多谢红莲殿下的美酒。”
“不用谢啦,你和哥哥继续聊,我跟紫女姐姐就先走啦。嘻嘻。”红莲看着张良喝完酒,得意的神色丝毫不加掩盖。
叁
“唉,我这妹妹,自小就受尽宠爱,性格也是颇为任性,委屈子房了,我这当哥哥的,就代她赔个不是吧。”韩非看着渐渐掩上的门,朝张良俯身作揖,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无妨。红莲殿下年纪尚小,待日后寻到了意中人,便懂得收敛一下脾性了。”张良笑道。
韩非抬头看着总是性情温和的张良,突然就想到了四个字。
如沐春风。
“子房总是这样,也难怪红莲整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韩非摇了摇头。
大概就是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怎么做,也总会被包容,被原谅,甚至根本不会被责怪,所以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吧 。因为,总有人会站在你身后,守着你长大啊。
“韩兄说笑了。”
“对了,子房,我这有些上好的梨花酿,要不要,尝尝”不胜酒力,只不过是张良在不想喝的酒面前的托词。堂堂相国大人的孙子,哪能不胜酒力啊!韩非一边想一边向桌子走去。
“也好。”张良走向已坐在桌边的韩非。
韩非拿起酒壶替张良斟酒,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再没有人能比他担得起“君子”二字了吧。张良想。
“子房可曾读过离骚?”韩非问。
“几年前曾读过。”张良举起金樽,缓缓道。
“可有印象深刻的句子?”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韩兄呢”张良端起金樽,喝了一小口,梨花的清香醉人心脾。真好。张良微微眯上了眼睛。
“子房,你猜。”韩非沉醉于梨花酿的香气中,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又猜。”张良看着韩非,竟觉有些无奈。
“哈哈哈哈。”韩非似乎也为自己不假思索的话感到无奈。
连韩非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何自己总喜欢让张良猜,大抵,潜意识中,自己还是在意那人能将自己的心意猜透几分。
张良看了韩非片刻,轻轻地道出答案:“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仿佛心底那处空空如也的地方倏地被某种情感填满,韩非脸上轻佻的笑容渐渐褪去,漫不经心的神色被认真取代。
韩非把视线从酒樽移到张良身上,看了他许久。眼前的公子不言语,一副温和的模样,五官虽尚未完全长开,淡淡的眸子里却已装满了谦逊温文。少年的模样早已初露锋芒。
末了,韩非举起金樽,轻声道:“知我者,子房也。”没有平时的戏谑,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
在遇见张良之前,韩非从未曾想过,竟有人能将他的心思猜得如此通透,他那用围墙围起来的、密不透光的心事,深埋心底的情感,到了张良这里,竟一览无遗。
“韩兄。”张良看了看韩非,也举起了酒樽。
肆
哐当。
盛满梨花酿的酒樽应声而落,透明的清酒洒满地面,清香随即飘散开,弥漫在这个房间里。
张良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燥热,一股无力感自心底向四肢散开。怎么会这样张良的神智开始溃散,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不清。
“子房,你怎么了?”韩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酒樽,站起身,一边走一边伸手想要去扶张良。
张良只一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据说服用媚药后全身会燥热无比,神智迷离,渴床笫之欢。红莲殿下送来的那杯酒里,大抵是放了媚药罢。真是没想到啊。张良不禁心里苦笑道。
好热。
张良忍不住动手去解身上的衣裳。韩非握住了张良的手:“子房,你感觉怎么样?”
韩非的体温似乎比平常人的要低上许多,冰凉的手让张良稍稍清醒了一些。张良用尽全力,甩开了韩非冷冰冰的手,跌跌碰碰地向床边走:“韩兄,快走。”
趁我还有一丝清醒,快些离开。
韩非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张良,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才触碰到张良的手时,韩非便诧异于张良的体温,只是不敢往那方面去想,而今看来,竟与古书上记载的症状有八九分相似,原来,媚药,竟是真的存在的。
明了原因,韩非突觉无名火涌上心头,紧握的拳连指尖都泛白了。红莲这次真是太过分!子房处处护着她,被捉弄了也只是笑笑,说无妨。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处处相护的人,红莲怎么舍得让他如此难受!
定不轻饶。韩非的眼神冷冽,隐隐约约透出冷意。一身华服的他,比起平常,此刻更是像韩国的九公子。
张良神色迷离,面泛潮红,双手紧紧撰着自己的衣裳,口中大口大口喘着气,可他还在努力着保持这最后的理智。
可是,好热。
好难受。
好……想要。
“好热……”张良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绕过高山,飘过大海,清清楚楚地传到韩非这里。
韩非没由来的感到内心一阵悸动,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撩拨韩非的心意。
“好……难受……”窗外的倾盆大雨也无法阻止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韩非的耳中。
片刻后,韩非深吸了一口气,向张良走去,每一步都很慎重。
韩非静静地立在床前看着床上扭动不安的张良,欲伸出的手却几度收回。许久,他轻叹了一声,动手解开了身上的衣袍,在床上躺下,侧身抱住了张良。
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传进心里,带来润人心脾的凉意,张良最后的理智便在这冰凉之中彻底消散。许是贪恋这份清凉,张良翻身面向韩非,双手渐渐攀上了韩非的脖子。眼神迷离的张良喘着气,口中一直重复着“想要”。
想要。
当韩非听清这二字时,张良的唇已经印上了他的唇,梨花酿的清香尚且萦绕在四周,韩非未来得及思考,便本能地接受了那个吻——带着清香、隐藏着心底秘密的吻。
韩非渐渐地放松下来,原本抱住张良的手在他腰间上下移动,片刻后,张良身上的衣服被弄了个乱七八糟。
窗外风雨飘摇,渐渐响起了雷声,房内灯烛忽明忽暗。
韩非正欲伸手去扯张良的衣襟。
“轰。”又一道响雷划过天际,也在韩非的脑中炸开。
不可。
韩非猛地从此刻暧昧的氛围中清醒过来,捉住了攀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炽热滚烫,跟平时那人温和平淡的模样一点都不像。
可是这炽热又是如此地令韩非想要不顾一切地沉沦其中。
但他不能。
韩非甚至能坦诚地承认,他在害怕。
害怕药效过后子房会不知所措,若真的与你作了那事,大概我们的情谊也自此泯灭了吧?
韩非依旧侧躺着,却只伸手将张良抱好,紧紧地抱好,不准他再乱动。
韩非看着怀中眼神迷离的人儿,不由得失声苦笑,也不知道红莲下了多少药,要几时才能清醒过来。罢了,抱就抱着吧,子房,你清醒过后,可不要怪我啊。
爱到深处,性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因为爱你,甚至连碰你都舍不得,更不希望你清醒过后难堪。所以啊,只好压抑好自己的欲望。
爱你的欲望,想把你压在身下的欲望。我难受,总比你难堪,要好得多。
君子之爱,大抵如此。
窗外风声雨声雷声依旧不绝于耳,看来,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了。
伍
次日。
其实张良已经醒了很久了。当他睁开眼看见身旁的韩非的那一刻,昨晚的荒唐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这是张良第一次后悔自己那自律的生活作息,因为真是难堪啊,他一个人醒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如何面对韩非如何面对韩国的九公子如何面对那个于他亦师亦友的人?如何面对那份无法传达的感情?
不知。
许久,张良轻轻起身,看着凌乱不堪的衣裳,那种不安猛地又涌上心头。
唉。张良整理好衣裳,走到窗前,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推开窗,想着尽力让自己不去看还在床上睡着的韩非。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是大雨淋漓后特有的那种感觉,就像三四月间在山中度过的清晨。
可即使是这份难遇的清凉,也无法压抑住张良心中那份躁动不安。
张良忽然忆起了他与韩非的第一次相遇。那身着华服的九公子啊,只一眼,张良便知道自己沦陷了。后来张良常常想,就这样陪在他身旁,辅佐他,以兄弟相称,也是极好的。若不是昨夜之事,也许,这份感情,就这辈子都不会有令自己躁动不安的一天。
要坦诚吗?要是真的跟韩非说了,他会什么反应呢?会反感会厌恶吗?毕竟你我二人,皆为男子。
长这么大,张良第一次对事情感到一点把握都没有。生于仕族之家,且自幼聪慧,张良习惯了做事三思,谨慎到不允许有一丝差错。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怎么遇上了韩非,就一切都被打乱了呢
也许,真的是太过于在意他对自己的态度了。以至于,总觉得怎样做都不够好。
风微微吹,两只燕子落在青翠的松树上,歪着脑袋互相靠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似在述说这世间最美好的相遇。
微风轻轻拂起他的发丝,张良回过头,却是正好遇上韩非的目光,清朗如月光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张良,也不知看了多久。
张良愣了愣,想了许久才想好的说辞此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从不曾想,有一些话需要有如此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满室的静谧,像两人从相遇到相知一起度过的很多个日子那样,默默陪伴在旁,静谧得令人安心。
许久,张良微微启唇:“我喜欢你。”目光炯炯,不曾移开半分。语气里的紧张被掩藏得刚刚好。
像剔透的水滴落入漆黑平静的湖面,泛起粼粼的光。像久旱的土地终于等来了那一场甘霖。像游子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韩非突然感觉很想哭。
张良看着韩非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来到自己身前,张开双臂,抱住自己。轻轻的,拥抱连同呼吸,都是轻轻的,生怕抱得用力了,怀里的人就会受惊跑开似的。
“子房,我也喜欢你。”颤抖的声音,却说得极为虔诚。
就这样抱了许久,韩非松开手,两人面对面站着,眼里只有身前人的影子。许久,还是张良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韩非一愣,也跟着笑了起来。后来越笑越大声,连那两只燕子叽叽喳喳的声音都覆盖过了。
你看,自遇上你之后,春花、夏雨、秋风、冬雪,我都想与你一起去看。连这笑,都成了美好的事。
“你真的看不出那酒有问题?”
“看出了。”
“那,为何还要……”
“因为,她是韩兄你的,妹妹啊。”
此所谓,爱屋及乌也。
“子房。”韩非轻轻地抱住了张良,像是在拥抱人间至宝。
陆
一年后,韩非奉命出使秦国。
自韩非出使秦国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良每晚都会梦见那个扬鞭而策、决绝的背影。而后惊醒。窗外,新郑的月光依旧皎洁。张良看着这月光出了神。在梦里,他站在原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泪流满面。梦醒,他望着月光呆坐,一夜,再难入眠。
谁都知道这次韩非出使秦国多半是回不来的了。可韩非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没有太多的犹豫,即使不舍。
“韩兄,我想陪你走这一程。”
“我知道。”韩非轻轻抱住了张良。
但是不可以。韩非在心里说,前路茫茫,我一人足矣。
韩非把头靠近张良的耳朵,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记住我说的话。子房,好好活着。还有,不要……忘记我。”
泛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许久,张良应了一声:“好。”
再往后,韩非死于秦国的大牢里。
秦灭韩。
卫庄带着流沙亡命天涯。
张良远赴桑海。
秦暴虐无道,天下苍生苦不堪言。
张良四处奔走,连墨家、道家、农家,反暴秦。
后来,张良甚少再有熟睡,故人亦不再入梦。
人生百年,不过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