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C79 燕然勒功 ...
-
“各位观众朋友们早上好，欢迎收看广东体育新闻节目。昨天，在天津武清举行的乒乓球全国锦标赛已经进入到第九个比赛日。”
“女团方面，由国乒主力、世锦赛女单亚军的孔令熙、国乒二队队员黄頴琦、广东省女队成员张美竹、 张迟代表我省参赛。”
“这支实力并不平均的队伍一路上磕磕绊绊，比赛过程惊险，但队员们拼尽全力，每一场都拼尽全力，最终打满五局，以2-3遗憾告负，倒在8进4的赛场上，提早结束了本届世锦赛女团冠军的争夺之旅。”
“在场边，坐镇广东队一姐身份的孔令熙望着比赛结果，落下了伤心的眼泪，这才让人想起从刘诗雯手中接过广东女队大旗的孔令熙，是个今年才19岁的女孩。”
“结束女单和混双赛事后，还在低烧的她带着脚伤，毅然挑起广东女队的重担，以单打三号和双打的位置，带领队员们从预选赛开始打起。本次全锦赛，平均年龄不到17岁的广东女队，以8强战绩创下了近十年来的最好成绩。这种精神获得了广东省体育局的表扬，也让广东市民为她由衷感到骄傲。”
·
一开始只是想团体赛走个过场的孔令熙，没有想到赛后会获得这么大的反响。
从马来西亚回国后她曾两度提出退赛申请，第一次向乒协提出，申请退出全锦赛全部赛程，在队内被马琳和主教练李隼驳回。
第二次孔令熙又向省队提出，不要把她排入团体赛预选赛的出阵名单，理由相当充分——锻炼小队员、给刚结束女单混双赛程的自己休息时间。
这办法很巧妙，仅仅缺席预选赛，假如女队争气顺利进入正赛，孔令熙再出战也很合理。
同时反对她退赛的马琳又早已从省运动管理中心离职，无法再阻止她。
孔令熙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奈何省队也驳回了她的申请。
青黄不接的广东队太需要人了，他们自己也清楚在刘诗雯退赛后，失去孔令熙，团体极有可能落选正赛。
马琳多次敲打孔令熙，国乒队员要有集体荣誉感。
“我对国乒很有荣誉感，但对于一支丧失进取心的弱旅，我不想也不愿被归为一类。”孔令熙伶牙俐齿，脸上尽是不服气。
“就他们省队自己培养出的选手最金贵，拉我一个外来人口给他们打工、保太女。进正赛出了成绩，表彰也不是我的。”
自马琳被撤销体制内职务后，就游离于广东省队培养体系外的孔令熙看得很清楚。
每个省队体系里关系盘根错节，每个省队队员都有固定的启蒙、主管教练培养，教练团队的奖金绩效和晋升与运动员成绩牢牢挂钩。每当运动员打出成绩、大赛获奖，背后的教练都会因此获益。
而省队教练们又有各自的派系，最终他们的背后是省体育局的各个领导。
当初的广东女乒继刘诗雯后再无国家队成员，国内青年赛事成绩的空白并非一朝一夕能被填满。从其他省挖现成的运动员实为良策，只是任何省内派系都不愿意接受空降兵抢走国家队名额。
不站队的直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毕竟晋升资源人人都眼红，毫无背景的人升入国家队，从省内领导到教练都不会有人获得好处。
14岁的孔令熙不理解，为什么广东省主动发函邀请自己归国打球后就再无下文。
直到妈妈告诉她，因为没有人会得到好处，她的回省只会挤占有限的省队资源。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好处的事情，是不会有人干的。
原来对运动员们嘘寒问暖的教练和领导们，追求的不是运动员优秀的成绩，而是自己的奖金和晋升机会啊。
孔令熙握紧Judy He的衣袖，掌握着世界最先进乒乓球技术的他们，甚至没有按月拿钱的何教练更关心自己的成长。
这种情况直到Judy联系了刚刚晋升为省队总教练的马琳，才得以改变。后来的故事里，孔令熙空降广东省队，作为一号种子代表省队参加国家队选拔，以惊人的速度实现从商业选手到省队、国家队的二连跳。
14岁到19岁，那双常流动着笑意的微棕猫眼，看似仍旧泛着天真懵懂，但目光流转间，也会偶然流露出对世事洞差的冷淡眼神，像山间的汩汩溪流，清冷彻骨，又转瞬即逝，再次被暖意覆盖。
你对我真诚以待，我就拼尽全力，争取荣誉。
女单4强，混双亚军，被排入团体赛一号单打和双打，场场空砍两分，却没有任何表彰与鼓励，孔令熙提前预知到自己全锦赛的结局。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为早就预见的结局奉献自我呢。
“我居然开始跟当时反对我回省的领导教练们共情起来了。”孔令熙向马琳剖白，她苦笑着，这个人散发着自厌自弃的颓废气息。
没有回应的山谷，不值得纵身一跃。
14岁的孔令熙，冷眼看着19岁的自己逐渐变成一个只为自己的利益拼搏的、“合格”的成年人。
“面子工作也是要做的嘛。”马琳头疼道。
孔令熙是私人教练培养出来的商业选手，没有经历过体校省队管理，自然不知道应对体制领导的那套面子工作。
“别老提退赛的事，搞得领导对你有成见了，送你去扫大街下乡喂猪你才消停？”马琳拿刘诗雯陈玘的黑历史作威胁才起了成效。
孔令熙缩缩头，褪去故作成熟的沧桑，脸上露出属于年轻人稚嫩的神情。再过几个月孔令熙就20了，20岁再被赶去蟠桃村故地重游的事情未免太过丢脸。
·
国乒健身房里，樊振东双肘支撑在健身垫上，汗水从头顶经过发际线滑落到眉毛，他出汗多，孔令熙常笑他出汗像瀑布，汗水呼啦啦从头上倾泻，顺着坚毅的侧脸，划过因为运动染上粉红的眼角，悄悄挂在睫毛上。
樊振东正盯着手机里的比赛转播，眼神随着屏幕里那个玉立的身影而走。
他眨眨纤长的睫毛，水珠滴答掉落在垫子上，迅速洇进海绵软垫内变成一团团深色的影子。
屏幕里，教练抓紧时间给场内运动员讲两句，少女手扶着挡板站在场边，等不及地接过话头继续补充。
头上贴着降温贴，脸上还有几丝病态的潮红，猫儿般轻俏的双眼此时看谁都蒙上薄薄一层雾，双目含水。
谁都看得出来她正在病中，但她还拉着场上的队友，试图把对手的破绽和套路掰碎喂进她们的脑子里，期望这样可以改变她们混沌的表现。
休息席上的她和上场打比赛时一样，眼神中带有不屈的光芒，依旧贯彻球不落地决不放弃的意志。
休息时间结束，球员回到场内，孔令熙在队友的搀扶下艰难地坐回椅子上，右腿伸直露出脚踝，微蹙的眉头看得出她坐得不是很舒服。
即使这样，她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后背，只有垂下眼眸的那一瞬间，露出罕见的脆弱，随后又抬头紧盯战局，专注地给队友加油，为每一次成功惊险的进攻鼓掌。
镜头扫过她伸直在地上的右腿，在高高肿起的脚踝上停留了两秒。
紧紧裹在脚踝处的保鲜膜冰冷地反射着刀锋般锐利的光芒。逐渐升高的温度让冰袋外层上附着起水滴，不一会儿就汇聚成一束束水流，汇集在脚底的胶地上。
樊振东看着镜头上微肿的脚踝，广东队的窘境从这几年的战绩就看得出来。
失去省内力量保障的运动员，是孤军奋战的残勇。
孔令熙的肩胛骨上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樊振东很多次或握或搭在上面，都能感受到膈人的硬度。孔令熙的脾气像她的骨头一样硬，难以想象这个单薄的肩膀，要怎样撑起广东队早已被掏空的巨大架子。
明明他也做过队伍唯一的依靠，坚强地告诉外界一点也不累，也许是绵绵爱意软化了战士坚硬的心。
他看到孔令熙艰难地扶持着不成器的队友；明明自己带伤出战却还告诉队友“你就保证球落到对面台子上，剩下的我来”；像忘掉伤痛一样撑满全场，砍下两分。
孔令熙在场上每次眉心皱起、脸上闪过痛意。
那朦胧的隐痛也自他的脚踝闪电般穿过神经，直抵内心。
他知道那种后背无人的感受，稚嫩的少年忽然间变成排头的孤雁、破浪的头船，迷茫、无助。当疲惫传遍全身，转身却发现队友都用殷切的目光看向自己，只能咬咬牙继续前行。
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停下脚步。我输了，队伍就垮了。
战士背水一战、锐不可当的背后，是毫无支撑的空虚，是一支断箭破空发出的最后孤鸣。
汗水带着咸意流入眼中，巨大的酸涩由神经传来，他闷哼一声转过头，脸上划过水痕。
全锦赛的赛程完全模拟东京奥运会，团体赛第一场由双方二三号位组成双打进行对决，第二场上一号单打，第三场上三号单打，四五场则是双方一二号位交叉对决。
预赛，多数队伍都不会把主力排在三号单打，这会过早地暴露自己的排兵布阵，让对手提前熟悉球路。
但广东女队良莠不齐，教练无法使用任何套路。唯一晋级的机会，就是孔令熙在前三局拿下两分，尽早结束比赛。
孔令熙昨天被迫连拿四分，帮助广东队艰难迈过预选赛和1/8赛，本来休息两三天就好的脚踝已经在崩溃边缘。连日的征战，终于让她在今早转成高烧，体内的高热使做过手术的手腕也隐隐发痛。
这轮的比赛，对手是八一南昌队。木子、陈可、朱雨玲，三个国乒一队成员，老队友，老对手，熟悉球路熟悉弱点。
可能是老天爷都在帮助她，孔令熙从木子陈可手里拿下了两分。
但势单力薄的广东女队怎么也凑不齐剩下那一分，这是孔令熙在赢下单打三后早有的预感。
八一女队晋级的那一刻，孔令熙面色平静，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
“英雄联盟，团队游戏”，打电竞的朋友赛后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她努力描摹着那种语气，试图把盘桓在心中的遗憾顺着喉咙吐出去。却最终发现那看似习惯的无奈语气下，其实暗暗隐藏着针刺一般的痛楚，刺得人眼睛发胀。
原来习惯了单线SOLO胜利，其他队友开摆的比赛，是这样无处宣泄的遗憾与悲痛。
□□着的脊梁终于弯下来，卸去所有尊严，失去力气靠在椅背上。
孔令熙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垂首反复摩挲着手指上的倒刺，头发长长披散下来，被精心修剪过的刘海修饰着的侧脸惹眼的精致，高挺的鼻梁和脸颊上不正常的绯红，此刻被冷白色的场地灯光勾勒出一种孤独清冷的破碎感。
八一队已经离场了，身边的小队员们也收拾好球拍，小心翼翼地看向低头神色莫辨的孔令熙：“熙姐，咱......那个，教练说咱们走吧。”
如果是她带伤空砍两分的话，应该会对无能的队友感到恨铁不成钢吧。
孔令熙看着对方隐含恳求的眼神，没有说什么，点点头搭上队友的肩。队友一上手才知道孔令熙有多虚弱，她搀扶着孔令熙一瘸一拐走到球员通道门口。
是，这就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孔令熙喃喃对自己说。上场了就拼尽全力去赢，不是为了什么狗屁领导派系，也没有团队荣誉感。
我就想对得起自己。我不后悔。
她想告诉马琳，她来到国乒打球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她想上奥运混双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
可心却代替她不诚实的嘴巴，她还是能感受到巨大的遗憾。为什么呢，我明明已经对得起自己了呀。
遗憾不甘化作晶莹的泪水，聚集在眼底，堪堪滑落的瞬间，孔令熙，她侧过头转向另一侧，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拂过眼下。
右手顺着捋过鬓角、耳后，用整理头发来控制失控的情绪。
小队员微微转头看向这个有着很多传闻的师姐，打量着她。
没有了眼底的闪光，那张精致脸庞就看起来一如平时，面色冷静，她的眼神坚定有力。
不在对手队友面前哭泣，这是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
孔令熙跟在队尾，走到观众席下面，突然头上的方向传来一阵掌声，而后愈演愈烈，爆发出巨大的加油声，响彻整个场馆，震耳欲聋。
在满场观众球迷的鼓励声中，孔令熙强忍着泪水挥了挥手，向着这片巨大的赛场鞠了一躬。
樊振东结束了体能训练，拿着发烫的手机回到更衣室，主持人已经在进行赛后总结。正换T恤的他被手机传来的嘈杂背景音吸引，他探头看过去。
然后露出了笑容。
勇士从不缺见证，无论是战场上满地勾陈、折戟沉沙，还是后世翻阅历史的无数崇敬者。
或燕然刻石勒功，或马革裹尸归家园。走过孤独，荣光是每个勇敢的人终会佩戴的勋章。
8月中旬，病愈的孔令熙随球队一道赴美参与中美乒乓建交周年活动。
临行前，孔令熙收到了广东省政府授予的表彰信，奖励她先后在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和国家乒乓球锦标赛上，为广东省做出的卓越贡献。
孔令熙从前国家体育总局乒羽中心副主任、乒乓界元老陆元盛手中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在手里却感到重若千钧。
你为了什么而选择乒乓球？
在心底，那个答案离她更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C79 燕然勒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