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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门之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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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俅府上倒是许久没来过客人了。
因为帝都星象诡异,朝政暂搁,那些奔着高太尉讨功名利禄来的人们也自是少了些,此时就是来了,也没有什么差事可以扔给他们。
其实高俅何尝不喜欢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虽然他那个阴暗的书房从来就不能让人心下明澈地呆在里面。
官场浮沉这么多年,他的心早已被世事如棋塞得满满。
但是今天有人打破了许久没有访客的沉寂。
侍人把有人来访的消息报给高俅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卧室的桌案前,看着早先皇帝给他下的梁山招安令发呆。他想起林冲想起杨志,想起那些他不择手段驱赶出本有的安逸生活的人们。
他并没有恐慌和担忧,反而有某种恍惚的期待。
他们都是自己宿命的对手。
正要在更汹涌的风云中站上对立的潮头。
高俅是在那个雷雨夜之后变得更加阴沉的,众人都以为主人只是心计沉重,城府又深了一层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遵从了内心的声音。
再造天地的时代到来了。就降临在你的眼前。
侍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收住,高俅听到了“那人就在庭院中等您”的话语。
完全搜索不出任何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的人。高俅皱了皱眉,阴冷的眉眼又回到了诏令卷上,“不见。”
“是。”侍人应了一声,忙是退出。
这时刻的寂静属于自己,什么拜访不拜访,管你是谁。
高俅清楚而又快意地感觉着灵魂一点点重组的感觉。
他仿佛突然之间就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从前那个不过奸诈贪婪,世人口中万恶不赦的权臣,根本不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侍人又回转过来,站在门口一直不敢出声。
高俅终是看见了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卷,冷冷地喝道,“又是什么事?”
“那人……那人不走,说您一定会见他。”侍人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快要躬到泥土下面去。
“什么?”高俅有些好笑地冷冷哧笑了一声,然后整张脸沉沉地冰冻下去。
那人的话像是胸有成竹的把握。说我一定会见他。
然而此刻心中却正是合应他意的“我要去见他”。
古怪。
高俅把诏令卷收起,起身挥了挥手,“走。”
侍人忙是转身带路。
帝都的天空是大片大片水染的暗灰色,云层浓密而绵展千里,笼罩得整个都城如同毫无生气的水墨画。
仿佛只是泼墨水染,毫无雕饰,要的就是这种寂静的颓败感觉。
高俅站在明明未雨却一直那么潮冷的阴暗空气之中。侍人被他挥手退去。
他看着离自己不到十步之外,背对着他仿佛正在专心欣赏零落花草的人。
他一袭黑袍,柔软的褶皱如同静止的波浪一般垂下。看他的身形气质,竟应该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
那人的装束其实很古怪,长袍之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兜帽。他的头被埋在兜帽之下,即使他正对高俅,恐怕也不会显露出自己的面目。
“你是什么人?”顿了许久,高俅冷冷地开口。
那人好像还意犹未尽地抬了抬头,视线仍处在打量颓败花草的安静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了口,“高大人,怎么似乎不欢迎我?”
高俅连冷笑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就像是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在一面冰冷的铜墙上反弹回来,却是改变了话语。
高俅侧过头,把全部的尖锐目光集中到左边的瞳孔里盯着那人,“转过来。”
那人嘿嘿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是有了年纪的一丝沙哑。
他转过身。
兜帽之下果然是一片阴影,遮去了他的面容。
但高俅可以感觉到他目中的冷光。像是嘲弄,又像是期盼。
“高大人,您不尽点主人之谊么?”那人摊了摊手,尾音吊起了一丝慵懒,“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说话?”
高俅冰冷地站在灰白色的天光下。
然后他侧过身,向着厅堂的方向一伸手,“请。”
但是他们终究是默契地上了小楼。
从这里可以看到京都冷寂水墨画一般的灰暗城景。
黑衣人站在小楼的栏杆边上,背着手长长呼吸了一口阴冽的空气,“真是美景啊。”
高俅已经坐在了石案一边的玛瑙墩椅上,轻轻撩整齐了衣袍的襟摆。
“两个问题。第一,你是什么人。第二,直说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质感,从唇齿间发出似乎没有带上任何温度。
像是幻觉一般冰冷拒人。
黑衣人哈哈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地半侧过身,“高大人可真是戒心满满啊。”
“回答我的问题。”高俅轻轻抬了抬下巴,然后整张脸冰雕一般毫无表情。
“那好,在下就先回答高大人的第一个问题。”黑衣人坐在高俅对面,摘下了阴影浓重的兜帽。
高俅猛地站起来,差点被墩椅绊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黑衣人早有预料地笑了,悠闲地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高大人对自己的相貌,这么没有自信么?”
根本没有任何幽默的效果。
高俅瞪大眼睛看着对面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他甚至不停怀疑着,自己与那人,谁才是真正的高俅。
“高大人,”黑衣人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对面方向的桌面,“主人站着,客人坐着,这像什么话?快坐快坐。”
俨然主客颠倒一般。高俅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坐在那里,身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反倒是自己呼吸的空气,看到的世界,都被逼成了幻觉。
高俅稳住呼吸,许久才算把心跳抚平。
他还是坐在了黑衣人对面。
抬头看着对面那个自己。
或许是易容,或许是变声,有人在处心积虑地跟他开一个战栗的玩笑。
但是高俅却无法阻止自己就这么想着。
那个自己。
“现在我来回答高大人的第二个问题。”黑衣人翘起腿,悠闲地微微摇晃,“我来给高大人,送一个邀请。”
“什么?”高俅挑起一边的眉毛。
黑衣人说话的时候并不看高俅,而是眉眼微眯看着水墨灰白的遥天。
似乎与高俅的对话,一字一句全在他胸口成竹之中。
“就是那夜给您送来的邀请啊。”黑衣人双手揽住腿,像是高俅的老相熟一样与他拉开家常,“您已经接受了不是么?我的委托人让我正式给您送下邀请。”
高俅猛然忆起那个雷雨夜。
他站起身,半个身子探过桌子的中界线,冷冷地盯着黑衣人漫不经心的侧脸,“那天晚上,一直跟我重复那句话的人,是你?!”
黑衣人转过身子,大大方方应下了声,“正是。”
高俅的动作顿在那里。黑衣人毫不避让他锋利的眼神,幽幽的注视里竟有一丝玩味。
“所以,”高俅的声音沙哑地按在胸腔深处,“正式的邀请是什么?”
黑衣人把身子完全转正,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什么东西。
“高大人,请收好这个信物。”他把那块漆黑刻满繁纹的状似墨砚的东西推到高俅身前。
高俅看着那个墨砚似的东西。它明显是上下两块合并而成,可以从中间分开。上面刻着古老而狰狞的一眼无法看清的繁秘纹理。
他抓起这个“信物”,各个角度来回细看。底面还有纹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辨认出,这是四个奇形怪状从未听闻的异兽,上下两面分别有两个。而棱角的部分也是没有一块平整,密密麻麻全是冰凉的凹凸花纹。
高俅把全部的表情埋进寒冰里,只有眼睛向上动了动,看着黑衣人,“这是什么东西?”
“总之高大人收好便是。”黑衣人笑而避开,“时候到了,连您带这信物,我的委托人自然一并恭迎过去。”
“说了半天,你这位了不得的委托人是什么人物?”高俅单手摆弄着那个信物,一边有些嗤笑地咧开嘴角。
黑衣人站了起来,学着高俅的姿势回望过去,“高大人只需要知道,他是有着与您内心深处同样渴望的人。”
小楼上萧寒的风声也不复存在。
高俅蓦地把那个信物啪地放在石案上,直过身子冷冷地哼笑了几声,“你就这么自信,我一定会答应?”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邀请。
还有这个乌黑的刻满诡秘花纹的东西。
仅凭这些,就想把我拐进不清不楚的套子?
“高大人为什么不答应?”黑衣人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冰冷笑容,“好了,别说得自己多清高。你眼睛里的欲望早就把你出卖了。”
高俅的笑容僵硬地垮了一下。
他终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瞳灼热地睁大着。
黑衣人的目光可以穿破他城府深重的皮囊,直接看破他的内心。
“你倒是……”高俅的眼睛掉进了灰白色虚空一般静止不动,只是嘴里嗫嚅着,“一眼就看穿了啊。”
“这有何难。”黑衣人拍了拍手,像是刚刚做成大事一般惬意地舒了口气,“我就是你啊。”
高俅突然仰天长笑了几声。
承认了又如何!
我心里就是有那么阴暗的渴望。
想要用这天地间突变的气象,重新拼凑我想要的世界!
“好,我收下。”高俅甩手拿起那个漆黑的信物,就用这只手指着那个黑衣人,“希望你没骗我。”
黑衣人笑了,抱拳作揖,“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我的委托人,可是真心想要高大人的能力啊。”
“我就等着你们所说的‘那一天’。”高俅收回手臂,把信物在手心里狠狠地一攥,“不要让我等太久。”
“已在眼前了,高大人。”黑衣人晃了晃拳,把“高大人”三个字饶有兴味地微微拉长。
“还有,请高大人,小心梁山。”
高俅愣了愣,然后转向冷墨漫染的长空。
他突然除了寂静的无言,再没有其他的反应。
那句话似乎带着“最后一言”的意味。
“送客”二字显得太过生硬,因为高俅完全不知道那黑衣人从何而来。
“其实我一直就在大人身边。”
高俅一转身,却是全没了那黑衣人的踪影。
可是小楼通向阶梯的小门还是闭着。
他看着灰白色的空气。手中信物尖锐的棱角触扎在手心里,这才告诉他刚才一切不是幻觉。
那句话一直回荡在心头。
我一直就在你身边。
我就是你。
换言之,我是你的心魔。
“凶种已生,心魔苏醒”。
原来是给自己的谒语么?
满朝中人哪个会想到呢?
高俅嘲弄地笑开,竟是一时不能自已,拍着栏杆笑个不住。
手上信物的两面兽纹吸收着高俅掌心的温度,渐渐温热的冰冷表面像是最后一层阻碍苏醒的障碍。
它们似乎也在笑。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把它们握在手心的这个人,达成了黑暗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