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肆水

38、第三十八章

　　青黑的江水缓缓地流动着。
　　奔流到海，一去，不复还。

　　凌睢醉了。
　　他醉了，醉得很沉，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一些话，像是吴侬软语般，细细绵绵。
　　玄炎扶着凌睢，深一步、浅一步，在江滩上慢慢走着。

　　凌睢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时常或是沉默着，或是微笑着，笑颜一直浅淡如春风。
　　今天他的话却特别多。
　　因为，他喝醉了酒。

　　玄炎将凌睢架在自己身上，苦笑着说道：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你可千万别再沾它了。”
　　凌睢的身子软绵绵的，也不知道听到了玄炎的话没有，竟然也胡乱地重重点了一下头。
　　弯月终于从云帕后面悄悄露了出来。
　　黯淡的星光。

　　玄炎并不打算送凌睢回荆防药铺。
　　此时夜已深，若回荆防，势必是要惊动莫伯的。所以，他搀扶着凌睢，慢慢地往自己的家里走去。
　　深夜的炎城很安静。
　　星光点点。
　　月色朦胧。

　　朦胧的月光下。
　　已经走到了门口，玄炎抬头正欲推门而入，赫然发现，面前居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黑玉一般深邃的双眸，面容坚毅，宛若磐石。

　　凌睢不知怎地忽然一个踉跄，差点就要从玄炎身上滑到地上。
　　玄炎险险地扶住凌睢。
　　玄炎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以求让凌睢不会感到过于不适，这才又重新看向面前的男人。

　　“陌大人。”
　　玄炎淡淡朝那男子喊到。

　　陌九渊冷冷地看着玄炎和凌睢。
　　在看到玄炎和凌睢肩搭肩背碰背时，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玄炎微笑着看着陌九渊：
　　“大人也是出门散心吗？真是巧了。不过，夜已深，我这就要回屋了，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陌九渊站在门口，所以，不绕过他，玄炎是没办法进院子的。
　　然而，玄炎又不想从他身边走过去。
　　一直以来，玄炎对陌九渊都有意识地回避着。
　　不是厌恶，不是反感。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陌九渊丝毫没有让开一些的意思。
　　他看着玄炎，目光竟比夜风还要冰凉。

　　“——他、是、谁？”
　　陌九渊沉声，一个字一个字，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在咬着牙问向玄炎。

　　玄炎因为他的语气吃了一惊，奇怪道：“陌大人，怎么了？”

　　陌九渊只觉全身窜起了一股火焰，怒火烧得喉咙发干。
　　……这个陌生男子醉醺醺地倚在炎儿身上。
　　除了玄夭，竟然还有人和炎儿这么近接触。

　　他无法见到其他人和炎儿这么亲密！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这么亲密——

　　他原本晚上来这里，是想要暗暗见玄炎一面的，没想到到了这儿，竟然发现玄炎不在家于是打算在门外等着玄炎。没想到，竟然看见玄炎和一个男人一起回来，他还和那男人搂抱在一起，动作神情竟是那么亲密。
　　陌九渊的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
　　那个男人，凭什么，和炎儿靠得那么近——

　　凌睢忽然一阵干呕，他猛地一把推开玄炎，转身呕出了一滩酸水。
　　玄炎原来还在疑惑着陌九渊的古怪态度，这会儿看见凌睢身体不适，赶忙走到凌睢身边，轻拍着他的背，希望让他能够好受些。
　　凌睢干呕了一会儿，什么都呕不出来，最后连酸水也没有了，只是憋着脸，脸色土灰。

　　玄炎面露担忧地看着凌睢。
　　看来凌睢今晚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而空腹饮酒，最是醉人伤身。

　　玄炎什么也帮不了他，能做的，唯有轻轻拍拍他的背，让他知道，身边还有人在陪着他。

　　陌九渊蓦然变了脸色。
　　他一直死死盯着玄炎，目光阴沉如夜。
　　他慢慢地往前走着，直到走到玄炎身边，直直站在了玄炎和凌睢面前。

　　玄炎正半扶半抱着凌睢，使得凌睢的绵软无力的身子不至于瘫在地上。
　　蓦然，玄炎只觉得黑压压的一个人影笼罩在了他上方。
　　原本就不甚明亮的黑夜，立马显得更加黑沉沉了。

　　陌九渊忽然在玄炎头顶轻笑出声。
　　月光下，他的笑颜竟比月华还要柔软，比月影还要妩媚。
　　他站在那里，嘴角含笑，一动不动地，只是在看着玄炎。

　　玄炎心里忽然一阵慌乱，竟微微感到一阵心虚。

　　“把他放开。”
　　陌九渊嘴里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玄炎闻言一愣，但下意识地，把凌睢的衣袖抓得更紧了些。

　　陌九渊脸色立即古怪起来。
　　他轻轻瞥了一眼靠在玄炎身上的凌睢，缓声道：
　　“炎儿，你是要我来把你们两个分开，嗯？”
　　玄炎皱了皱眉头，沉声说道：“我听不懂陌大人的话。”
　　陌九渊冷峻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又像是怒，又像是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玄炎道：
　　“炎儿……你不是一个适合装糊涂的人……”

　　玄炎面色坦然。
　　此时，他的声音竟愈加平静，缓缓说道：“陌大人说话好奇怪。若是无事，还请大人借个道，我这就回去了。”
　　陌九渊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会回去。”
　　玄炎皱眉，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陌九渊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的声音本是低沉有力的，这么一笑，玄炎才知道，原来他的笑声，竟是比溯江的江风还要轻柔。

　　陌九渊轻笑着看着玄炎，缓缓开口道：
　　“……因为，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玄炎心底猛然一震！

　　……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
　　“生死相随。”
　　“如果你要成为九天上的一颗明星，那么，我也离开这个凡世，追随你到天上。”

　　“不，那么大的宫殿，你一个人会冷的。”

　　那个红衣火眸的男子轻轻笑着，笑声清朗，犹如清泉缓缓滴在山间的岩石上，缓缓滴进了陌九渊的心里。
　　“我不会感到寒冷，一点也不会。”
　　“因为我知道，还有你，在天际的那端看着我，我知道，只要我也一直看着你，总有一天我们的视线会相遇，然后，就会看见对方了。”

　　陌九渊的眼里是比水还要温柔的爱意。
　　“我也是。”
　　“我们，从来就不会离开。”
　　……

　　天旋地转。
　　许多纷飞的支离破碎的话语如飞花一般轻柔地飘进玄炎的耳中，却又像最锐利的刀片，一刀一刀，缓慢地凌迟着他的心。

　　陌九渊站在玄炎的面前，面色平静如江水。他缓缓开口道：
　　“炎儿，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

　　玄炎呆呆怔怔没有反应，忽然，奋力摇摇头，几乎是大声喊道：
　　“不！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凌睢已经被玄炎推到了地上。
　　凌睢蜷缩着身子，仿佛还因为醉酒而感到痛苦，又像是只是因为夜风太凉，将身子缩在一起能够获得更多温暖。

　　陌九渊一脸心疼地看着玄炎，忽而，长叹了一口气。

　　陌九渊又上前走了一步，身子几乎要和玄炎贴到了一起。
　　他伸出手，轻轻地，缓缓地，将玄炎揽入了怀中。

　　“对不起……”
　　他的下巴抵在玄炎的额头上，近乎轻喃地对玄炎说着话。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感到难受的……”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忽视你的存在……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你……”

　　玄炎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任陌九渊抱着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陌九渊见状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
　　“我本以为什么事都不要告诉你，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是，你毕竟是会想起来的……”
　　“你最终还是会知道的……”

　　陌九渊忽然轻笑出声。
　　“其实，不过是我不想看到你和别人走到一起，不过是我想要像从前一样，能够和你在一起而已。”

　　“……即使只能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也，心甘了。”

　　玄炎蓦然抬头，目光灼灼，明亮如火焰。

　　“我们，果然是认识的。”

　　“我的前世就是司火天神，司火天神就是我。”
　　“对不对？……”

　　陌九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玄炎搂得更紧了。
　　陌九渊浑身冰凉，而玄炎体质本就温热，加上刚喝过酒，温度更是要稍高了一些。
　　他们的体温互相传递给对方，竟有如水乳交融般，渐渐中和成了一样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