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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海东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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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来原来并不叫海东来,他出身江南富户,父亲是个做布匹生意的游商。
如果一切平顺的话,他会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长大,然后继承家业,做一个平安喜乐的富家翁。
然后也就没有后来让人闻风丧胆,忠骨埋魂的内卫总统领了。
齐家康哥儿是足月生的,八斤八两的个头,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
见过的人都说,这大胖小子一看就机灵,将来定是个能成事的。
其实就这么屁点大的小鬼能看出什么弯弯绕绕来,可耐不住小鬼他爹爱听。
加之齐爹不仅爱听,还出手又阔绰,前来贺喜的邻里得了他的好。于是也就越发可劲的夸康哥儿了。
然后夸着夸着,康哥就被夸坏了。
满月那日,齐母抱着儿子坐席,烈烈的太阳罩在头顶。
有喜逗奶娃娃的妇人伸手去拨弄康哥儿软软的小手,嘴里糯声哄他笑。
那时候还是小嫩脸的大红人非常不给面子的哭了起来。
齐母忙忙揽在怀里哄,然后越哄越哄不住。
康哥儿哭声惨烈,几乎要将屋顶都掀翻开来。
正在齐母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有妇人眼尖的发现了孩子的异常。
“他……他怎么出血了?!”
齐母拨开小袄子,果见小儿裸露在外的白嫩肌肤诡异地渗出了道道血痕。
颜色鲜红,刺目异常。
因为这一突发的变故,满月宴匆匆收了尾。
当夜,齐宅阴云密布,当家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颓然。
盖因县里最好的老大夫,都委婉地放了话。
康哥儿怪异的毛病,是药石无灵的。
于是,欢声笑语逐渐抽离了这个温馨的家庭。
齐母整日以泪洗面,出了月子还在调理中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齐父而立之年才能此一子,自是还想外出寻个机缘。
但上天似乎并不眷顾这个家庭,齐爹寻医问药数年,还是只能缓解些许康哥儿病发时的痛楚。于痊愈,确是束手无策。
接受不了打击的齐母终于病倒了,齐父在日复一日的颠簸中,也由原本的愁容满面逐渐转化为了对康哥儿母子的厌恶与不耐烦。
邻里隐晦的指指点点,坊间疯传的闲言碎语,最终击垮了男人对结发妻子的愧疚。
他将病的奄奄一息的发妻并讨债鬼儿子赶出了家门。
那一年,康哥儿刚满五岁。
失了父亲的庇佑,还拖着病弱的母亲,自己又得了个见不得光的毛病。
可以想见,这世道该是多么艰辛。
辗转数日,经一个善心的老乞指点,他找到了一片废弃的草棚作为落脚点。
于是潮湿脏乱,难掩臭味的稻草堆,成了现成的被褥。
齐母被他搀扶着安置在草棚最里面。
“康哥儿,我已经送信给你外祖了……”
耳边是母亲重复的话语,少年尚显稚嫩的脸庞浮现出一抹与年龄不相符的讥讽来。
他生来五感敏于常人,在走出齐府的那天,就留意到了街角的油布马车。
上面赶车的就是他的大舅,齐母嫡亲的哥哥。
那个干瘦的中年人眼中流露出的厌恶与不喜,他看得很清楚。
父族不喜,母族背弃,他能靠的只有自己。
夜风微凉,吹起了草棚的稻草,他手脚笨拙地用破布扎好,叠在母亲身下。
齐母蹙着眉,嘴边的喃喃还在继续。少年拥着手臂,将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曾经的绸衣软靴,在连日的奔劳中早辨不出模样。
他有些自嘲地将袖子卷起,曾经白嫩的手臂上满是青紫的痕迹。
那是他与乞儿争抢吃食时,被人棒打的。
他很疼,却也得意。
因为他揍趴了三个比他整整高了一头的乞儿。
原来要生存,就要下得了狠手。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对武力的渴望。
康哥儿从大户人家丢弃在后门的旧衣里扒拉出厚厚的棉袍,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又翻出了几件尚算完整的女裙带回去给母亲。
沿途有流痞眼冒绿光地准备上前抢夺,他像只狼崽子一样拼死护住衣服,凶狠地回击。
揍在身上的拳头几乎要碾碎他脆弱的骨,一身皮子几乎没几两好肉。
不知道过了多久,痛到身体已经没了知觉,他才迷迷糊糊感到了脚步远去。
小小的少年蜷缩在一团,艰难地站起来。
不知牵扯到了哪块伤处,脚一软,又摔倒在了地上。
他咬咬牙,执拗地撑起身子,摇摇摆摆地摸索出了巷子。
沿街的行人见他满脸血污,神色狰狞,皆避如蛇蝎,离得远远的。
年幼的少年冷眼看着,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真实的恶意总比伪善的悲悯更让他感觉自在。
他就这么靠着后街的泔水剩饭,与头顶一片遮蔽的草棚。在小巷子里残喘了下来。
入了冬,天气转冷。少年因着体质特殊,尚且还能忍受,齐母确是撑不住了。
曾经妍丽的少妇已见老态,佝偻着身子躺在草棚里瑟瑟发抖。
从被赶出家门至今,未曾软弱流泪的少年,第一次感到了慌乱。
他将身边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都堆到了母亲身上,急切地呼唤母亲。
齐母已经病的神志不清,哆嗦着嘴唇喊冷。
少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倔强地抹了一把脸。咬牙跑了出去。
循着记忆里的小径,他像一发出弓不回头的箭,直直地奔向齐府大门。
他脑中的一片混乱,在看到府门前那软语温声的男子时,瞬间清醒了。
他的生父,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娘子。
眼神温柔,动作谨慎。
门房殷勤地上前为妇人提包裹,嘴里轻声说着什么。
听觉灵敏的他,自是辨的清楚。
那是一声恭敬的夫人。
少年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对男女,似是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骨血里。
良久,少年利落地转身,大步跑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他头上的斗笠,阳光大咧咧地照到他的脸,他的脖颈,泛起刺目的红。
他觉得很疼,全身针扎般刺骨的疼痛。
心里却有一丝畅快冒出了头。
于是无处发泄的委屈与愤懑好似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
他通过折磨自己,却不知报复了谁。
跑着跑着,少年在纵横的巷子里迷了路。
身体反馈的脱力感,使他不得不停下狂奔的脚步。
一抬眼,就看到了黑漆红字的招牌。
得幸于幼时跟着齐父启了蒙,少年倒是能辨得出名字。
那是柜坊。
正在疑惑间,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可是要来存银的?”
他循着声音找去,在高高的柜台上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穿着一件桃红的小袄,梳着两个团团头,点漆的灵动杏眼正好奇地打量他。
“我没有可以存的银子。”少年如实告知。
小女孩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拖长了语调说话。
“那你可是来抵押物件的?”
少年闻言心中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能换银钱么?”
小女孩故作高深地向他颔首,白嫩的手指一点,就示意他看墙上挂着的木牌。
那里条列分明,确是各物件的利钱。
他对应了下自己身上,发现唯有穿在最里边的袍子还能换几个钱。
于是很是利落地直接将衣服脱了下来。
那年纪尚幼的女孩抬起白嫩的肉爪子一把捂住脸,嘴里还在数落他。
“你这人好生不要脸,小娘子面前竟然宽衣解带!”
少年虽心中烦闷,闻言也不免弯了唇角。
这么大点的女娃,与他谈男女大防。确是小儿稚气。
“看你头回来,我给你算一分利,周期是半年,到时钱货两讫。”
缓过劲来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翻开账本,捏着枝是她手一半大的狼毫仔仔细细地记下了。
写完后,小女娃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发现没有出差错,才招呼他过去按手印。
“这个是契书,是你赎东西的凭证,还有这个是你的贷银。”
少年看到伸到面前的两只肉爪子,有些迟疑地接过,轻声道了谢。
小女孩心情很好地将另一份契书小心收拢,然后放进随身的小荷包里。
“下次有生意,记得还来我们家!”
这是他出门前,小女孩的嘱咐。
他郑重地点点头,记在了心上。
少年出了门,找了家医馆寻郎中。
好说歹说,终于将手中新得的银钱花了出去。
老郎中掂量着手中的银钱,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神色与他到了草棚。
齐母早已陷入了昏迷。
老郎中边搭脉边摇头,拱拱手让他准备后事。
那是少年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惨烈。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与天真,心却仿佛被一柄大勺剜走了大半,瞬间苍老了。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叫他心慌。
后半夜的时候,齐母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草棚里等待体温的冷却。
无论少年如何叫唤,都不会再睁开慈爱的眼,温柔地叫他康哥儿。
少年在被赶出家门后不到一年,永远的失去了母亲。
失去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份温暖。
用着请郎中剩下的银钱,他为齐母置办了一口薄棺,就近葬在了后街的小山坡上。
齐母头七刚过,少年将裤脚勒紧,咬着唇走出了后街。
他心中的迷惘与张惶仍未褪去,却已经有了作为成年人的担当。
他在码头搬过货,在酒肆做过跑堂,拮据的时候,还在青楼楚馆做过打手。
凡是能来钱的行当,他都来者不拒。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扒拉着存钱的铜罐子,听着里头清脆地叮铃当啷,总会想起齐母没了的那个夜晚。
内心的空洞无法被愈合,他就越发向往那些冰凉的银钱。
好似弥补,好似慰藉。他的这个习惯渐渐被保留了下来。
在少年十二岁那年,遇到了一个改变他后半辈子际遇的人。
那是一个糙面黑汉,胳膊足有他大腿那么粗。
说起话来就像打雷,嗡嗡作响。
他看到腿脚修长的齐康眼睛就是一亮。
在少年戒备的目光中,一把捏起他的手肘,紧接着又在他身体各关节处连点数下。口中是一叠声的叫好。
他说齐康是个学武的奇才,他刚巧缺个弟子。
看着面前大汉殷殷期盼地目光,少年觉得眼睛被刺地几乎张不开了。
于是他哑着嗓子,告诉大汉,若他能应下一桩事,他便跟了他走。
五日后的小镇一角,冲天的火焰张牙舞爪地舔舐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尖叫声四起,衣衫凌乱的男男女女像闷头苍蝇一样从屋子里窜了出来。
停在宅子左近的一辆黑布马车静悄悄地驶离。
“会危及邻里么?”那是一个变声期少年嘶哑的声音。
“我留了人在周围,火势自然控的住!”说话间肆意狂狷,声如响雷。
“嘿,你小子爱憎分明,很合我脾性!此去长安,你可有觉悟?”
良久,少年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地响起。
“为大唐,为长安城的百姓,为天下的太平而死,是我等的荣耀,一日内卫,终生内卫!”
这些久远的记忆似乎已经很久没来困扰他了。
现已更名为海东来的男子,捏着一个旧旧的荷包,有些诡异地向正全身心投入表演的老人询问。
“忠叔,这个荷包哪来的?”
老人咧着嘴,手舞足蹈地逗弄摇床里的小豆丁,闻言顺口道,“那是涟哥儿他娘小时候用的。”
男子将表皮磨损严重的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已泛黄的契纸。
笔迹尚且稚嫩,其中还有几个滴墨的黑点。
他大致扫了眼,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两个并排的红手印。
“呵,这契书还在啊,这是小娘子小时候做成的第一单子生意,平日里当做护身符的!”
忠叔怀念地在一旁絮絮叨叨,讲的全是他家娘子儿时的趣事。
然后讲着讲着就要说一句,“就像涟哥儿现在一样。”
男人有些哭笑不得地看面前人振振有词地强调小豆丁的肖母,觉得老人实在是个会自我安慰的个中好手。
因为从外表来看,小豆丁完全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棕琉璃的眼睛,抿紧的薄唇。
小小年纪就自有一番气势。
想到小豆丁那个不着调的娘亲,男人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
觑着手中的契书,复又嗤笑出声。
当年那个小大人的女娃娃在记忆中渐渐鲜明,最终和他家痴缠的小娘子重合了起来。
他实在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一层羁绊在。
那时他入了长安,凭借自身努力与师傅保举,最终脱颖而出,执掌一方。
荣宠加身之时,他也曾派人下了江南来寻人。
那女娃娃予他的银钱,于他确有葬母之恩。
他想过好好报答一番,以弥补心内缺憾。
结果却被告知,那一大家子早早搬离了原籍。
茫茫人海,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却没想到,数年后的今天,他倒是奇迹般地找着了。
兜兜转转,因缘际遇,果真自有一番巧妙在。
男子想了想将这事告诉小娘子的结果,不禁弯起了唇角。
他完全能想象那人惊讶睁大的眼睛,与面上毫不遮掩的得意。
她会说,“啊……我竟然只花了两个银,就买回了个相公!”
回神间,就看到小豆丁笑眯眯地冲他咧嘴,涎水滴滴答地落在围兜里,看上去有股子憨味。
这会儿确是有些像他娘亲了。
“涟哥儿乖,爹爹带你去玩飞飞!”
春日正好,草长莺飞。他仰头看着天际绵绵的云朵,心下也是一片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