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东西伯利亚地质勘察
1996年6月,我们来到东西伯利亚的北部,向着北极圈继续进发。寒风撕扯着我们的皮肤,已经是六月,这片土地仍然散发出寒冷和凄凉的气息,它被冰雪覆盖着,终年不化。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立感,像是从地球上被分割出去一样,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沉默地进发。这里甚至找不到任何绿色的事物,只有我们这几个渺小的人类,是开拓这片冰原的先锋。
即使大海一般寥阔的蓝色和白色让人眩晕,我们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就在这片寂寥的冰原之下,隐藏着不可估量的石油,这些黝黑的液体,却能成为无数工业的生命之火,它们在地下无声地涌动着,等待着我们的发掘。在这世界上已经有无数的油井,但北极圈内却寥寥无几,我们必须克服严峻的自然条件带来的种种考验,穿过我们脚下的冻土取出它们。我的心中涌上了一种隐隐的自豪感,因为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任何一个人如果在我们的位置上,都会体会到这份伟大。
而对于我来说,此行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此。我的心中不仅充溢着豪情和惧怕,同时还掺杂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这里有必要为你们讲述一下关于我父亲的事。十九年之前,他怀着满腔的热情再一次进入了莽莽冰川,和他带领的团队一起消失了,就像凝固在地缝里的岩浆一般,他们被永远地融进了地球最荒凉的角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一句话:“□□啊,在自然这个审讯官的面前,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审讯官把他打入了永恒的牢房。父亲用行动印证了自己的话语。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放弃探索和抗争,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到存在的价值……”
这就是为什么越往北极的方向行进,我的脚步就越发沉重。我感到自己在渐渐靠近父亲的灵魂,就连他为我留下的墨镜都沉重不堪地压迫着我的头颅。童年时我和父亲玩耍的情景此时被记忆唤醒了,在苍凉的外部环境的渲染之下,在我心里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父亲的灵魂在我的前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像,它是如此之大,又离我那么远……此时我只是一个在庭院里追逐着他的小男孩,在他的庇佑下我仿佛一无所惧……然而这路程实在太过遥远,我们好像在这寒冷的土地上行进了几个世纪,都没能到达真正的目的地。
极地的脾性就是这样。我想起了古代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变换的昼夜在这里被赋予了上帝般的权力。这个地方也是如此,如果在夏天到达这儿,没完没了的白天为我们提供了前行的便利,同时又使我们失去了应得的休息;而在冬天时,没完没了的黑夜又以一种慵懒的暗示呈现在我们面前。惟有自身的提醒,才能使生物钟回归地球。
终于,马尔科夫提议道:
“我们该休息了。”
无人异议。我们安静地拿出睡袋和帐篷,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扎进了临时的根。此时没有了风,在如山峰一般沉静的空气里,山峰一般巍峨的父亲的气息如此微弱,却又无处不在。
我一直认为除了地质队员和地质队员的躯体之外,没有人存在于这片大地之上。然而,一个突然造访的人打破了我的这一固有的想法。
他从我们的帐篷外经过时,我和几个队友面面相觑,再三确认了外面的那个影子是一个人之后,我们才拉开了帐篷的门。
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他的大衣上。这是一件古旧的大衣,寒风在其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他的脸又出奇地年轻,几缕金发从皮帽子里垂下来,拂在他的脸上。
“只有你们几个人?”他以一口流利的俄语询问我们。
我心里想的却是:“强盗才不会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呢!……”我在想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指他是强盗。相反,我隐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看上去像一个装扮成凡人的天神……这个童话般的意象给了我极大的勇气。
于是我点头。
“你们要留意这里的北极熊。它们早已习惯了冰面碎裂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所以并不畏惧枪声……”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的问话使他自豪。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已经把这附近的北极熊都赶走了……在你们这次休息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动物来骚扰你们。”
“你是长期生活在这里吗?……”
他没有回答,默认了我的假设,便转身走远了。黄昏中的冰原渐渐把他的背影包裹起来。此时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个由众多的科技和劳力构筑起来的世界上,却的确有某个天神隐约地显示出了他自身的形象,就隐藏在了那件陈旧的大衣之下。
你也会慢慢地在这种沉寂的环境中被同化的!当我们从休息中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身上的某种激情已经损耗大半。我甚至感到自己对时空的感觉也在消褪,墓场一般的白色的冰雪吸出了它们的灵魂。
这里的确是个完美的墓场。我直到现在还认为父亲的死亡比别人更加干净,死在了山峰和冰雪中,而不是在城市中泥泞的人群里。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气场笼罩在这里,如果没有目标支撑着我,恐怕我也会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的时空的感觉变得多么的微弱!我还在沉浸于走钢丝一般的对死亡的警惕的时候,目的地已经到达了我们的脚下。
更确切地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不是一个点,而是一片区域,我手中的地质图显示出了油田的大致分布位置,而我们要依据它在地面上描绘出一个王国的投影。这是个无人区……不会有人住在这里,这片土地并不欢迎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对人类的排斥。
然而,黄昏下的那个背影又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暂且将他归结为世界上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一个现象。这次勘察过后,我的日志里可能会多加几笔了。而这个“奇观”的另一面并没有就此而消散——我向前又走了一截,看到本该是无人区的地方,一座孤单的小木屋矗立在冰原上。
“这可不行!”
同伴们叫起来,朝着木屋的方向快速走去……它可是坐落在油气最丰富的区域!
“必须拆掉!我们要通知这家的住户……”
“哪怕多给一点补偿款……”
我的同伴们是如此的认真负责,以至于他们竟忘记了这本是一座奇观。对职责和目标的追求掩盖了他们心中的种种好奇和顾虑。
在我们这行中,遭遇这样的情况是经常的事情。在这种境况下,我们必须暂时舍弃七情六欲,让小的不幸服从于大的行动。但现在似乎有一种阻力使我与我的队友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仿佛那座木屋里埋藏着某种秘密的珍宝,又或是某种不可撼动的精神,它们化成一股力量,阻止我前进。
“快过来啊!”
我只能定下神来,快步走了过去。
木屋的样貌展现在我眼前,它像那件大衣一样沉默地散发着永恒的光泽。它们拥有相同的气质,从同一个人那里传承而来。可这时——这时的空气却无比凝重,没有人讲话,只有渗入到寒风中的呼吸声。
马尔科夫推门。门是虚掩的,屋内的景象简陋、安宁,充满着“家”的感觉,就像任何一个村庄中的普通的家,桌子上还摆着花瓶和几张照片。我觉得仿佛有某种不可见的外力把一栋南方的屋子移到了这里。它逃过了冬将军铺天盖地的攻击,它是寒冷障壁上唯一的温暖的漏洞。
可是现在我们要拆掉它……
我们的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
“有客人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辽远,隔着那陈旧的大衣领子传出来,却有不容置疑的威压感。他踩着冰雪走到我们身边,摘掉了自己的皮帽子,凌乱的金发垂到肩上。此时我感到,与他比起来,我们是多么的渺小,他就像是这片冰原的主宰,我们的生命都仿佛在他的股掌之间。
我冲他赔笑,他没有做出领情的样子,却说道:“进屋坐坐吧。”
可我知道,眼下我们就要像恶魔一样把这仅有的温暖之眼抹去。我连忙摆手,因为我不敢告诉他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我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这镶嵌在年轻面容上的沧桑的双眼中放出的目光,似乎能够窥探到人的灵魂。
在之前的勘探中,我从未在这种境况前遇到阻碍,我们如侵略者一般推平了众多的房屋,并且拥有充分而崇高的理由。然而在此时,我感到自己面临着抉择的边缘。他不仅代表着民众的权利和人性,还有某种自然的力量,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发现自己的那些理由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我仿佛真的觉得他是一个神了。
在这神的伟力之下,我们跟随他进了屋。
“我相信你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而不是一己私利……”
“那当然……那当然!”
我干嘛这么诚惶诚恐!
“你不需要如此害怕,我们是同行。”
“啊!您是从事地质,或是油气行业吗?”
他低下头,露出了浅淡的微笑:
“不是……你们比我更加贴近真实的生活。”
那么就可能是航空航天……
“您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听到问询之后,他环视着房间,仿佛在征求着照片上的人和屋子里一切物件的同意。像是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一般,他缓慢地开了口。
“我是个圣斗士。”
“圣斗士?”
“对,圣斗士。”
我们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看到了某种更为崇高的牺牲精神。古代的竞技场、地中海的荒岛、东方西藏的险峰、亚马逊雨林的深处,还有这冰原,一般人绝少涉足的领域,却是这些斗士生活的家园。严酷的环境磨炼出了他们强韧的身躯和意志,而这些钢筋铁骨隐秘地保护起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
这样的世界,像是坠落到凡间的神话,又像是从人间升起的诗歌。它与我们认知中理性、科学的社会相去甚远,这种原始、感性而无私的力量,却比任何强者还要强有力。
我必须臣服于这种力量之下。因为我发觉到,在我行走冰原期间主宰我的思想的,不是项目计划,也不是精密的标尺和指南针,而是我关于父亲的回忆和爱。感性的形象和忧虑掩盖住了那些数字、语句和尺度,它变成了一种精神。
同样,我还知道,这种力量同样主宰着面前的这个人。我看到桌子上的照片里那个不苟言笑的红发男人,那是他的老师。这房屋里的一木一石,都是由老师的手打造;在儿时的年岁里,他与老师在这屋子里同甘共苦;就连他操纵寒气的能力,都是完完全全继承自老师。像我的墨镜一般,这幢房屋寄托了老师的魂灵。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掰断我的墨镜,但在眼镜架断裂的同时,也有某种东西崩塌了。而现在,拆除这座房子的要求再次变得难以启齿。我仿佛觉得,我跟他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们站在潜意识一边——这边存留的是个人的不舍和爱。而对面是整个油气工程。在这思想搏斗的狂澜间,我嗫嚅道:
“如果我们的职责就是为人创造幸福,然而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我们却不得不破坏那些幸福……”
我的眼前似乎浮现了一行灰色的队列,他们沮丧而缓慢地行走着,身后是他们的房屋的废墟。抽油机们摇晃着头从废墟中长出来,像雨后的菌群。我为什么把他们强行从家园中赶出来?凭什么让他们在阴翳中再次寻找安身之所?我从他们的身上剥夺了爱。
但我知道,我们是对的。
尽管我应该为流离失所的居民们感到怜悯和愧疚,然而一定有更伟大的东西凌驾于这些爱与幸福之上,驱使着我们完成自己的使命,它比那些暂时性的悲欢离合更加不朽和永恒。
为了那个更伟大的目标,在世人的眼里,我们不得不暂时化身为冷酷的宇宙,为了“人”的不朽和幸福而作出裁决。我们有时不得不丢掉对于自己父亲的怀念,对于自己恩师的怀念,对个人情感的需求。
我还清楚,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要奉献自己的生命。
时刻已近黄昏,当我们站在屋外,最后一次看到这所房子的全貌时,仿佛有一个神圣的生命蕴藏其间,散发着与这严酷环境相反的温柔与人性。我看到那个人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房子的方向,把手举到嘴边,低下头小声地祈祷了几句,金发垂下来披散在他胳膊上。
一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对我点头示意:“你们开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