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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为谁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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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六十年春,风和日丽,细风轻拂。三月初九,正是已故孝贤皇后的四十七年祭日。这天,皇帝乘着金辇,只携几名皇亲官宦,抵达东陵地宫。此日的乾隆已年过八十,面色苍老,昔日的风流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掀起遮着窗子的绣帘,向外忘去,老皇帝不尽怆然。几乎每逢三月,他必然率朝臣、亲贵等人前往东陵,为皇后酹酒祭奠。今日虽是在回京的路上经过而已,乾隆却执意要在河北东陵略停一会。记起常言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见这东陵越来越显得凄凉,乾隆一反平日里的泰然,竟不觉嗟叹。
正伤感之即,轿子忽的停了。外面有太监将帘子撩起,哈着腰说,“万岁爷,到了。”
乾隆略答应了一声,任那太监扶他下了轿。一回身,见众人欲同他前往,乾隆忙与太监耳语了一会,叫他命众人在轿子里或在路旁等候。说着,乾隆便由他搀着,徐徐向地宫处行走,身后只跟了几个侍卫。走了不过百步,就到了乾隆往年祭奠之处。听说皇帝要来,看守东陵的人早已陈放了祭酒、香柱等物件。知道皇帝每来必要赋诗,那些差使也备了纸墨笔砚。
对着四面的青山碧水、眼前石雕墓碑,那近五十年未见的花容竟浮现在眼前,清晰犹如昨日。她还是记忆中的俏丽模样,一个眼神既能叫他为之倾倒。可如今,乾隆已不是当时的翩翩贵族少年,而是饱经沧桑的皇帝、万家百姓所敬仰的“十全老人”,却只有此事不全。
五十年来,朝廷上下世道变迁,故人死的死、去的去。想来,唯独不变的就是他对她的思念。五十年来,他终于懂得了古人为何要写相思之苦。什么“落花人独立”,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少年时的乾隆只当是诗人故作多情,如今才解其中味。此时,乾隆只得将思绪飘与脑后,把那祭酒向地上慢慢的洒去;一杯,两杯,三杯......往事早已不堪回忆。
随从的太监张明虽年纪小,也跟了乾隆四五年了,知道主子待孝贤皇后比别人不一样,不敢擅自言语,只在旁立着。
乾隆站了片刻,又令张明上了香、研了墨,将宣纸在墓前的小石桌上铺开。踟蹰片刻,皇帝便提笔挥写:
“本欲驱车过,矫情亦未安。”每逢出巡,若路过东陵,乾隆总是进退两难;一面怕伤心往事,一面记挂着长眠地下的人儿。还记得临别时,她柔弱的声音,告诉自己不可过于伤心,不可殃及国事,不可为她的丧礼耗费大把银两,也不可常来祭酒。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她说什么宽慰的话也是枉然。
“三杯不防酹,四岁又云寒。”自上次来到东陵,竟已过了四年。环视这青山碧草,愈觉得凄楚。三樽清酒洒入黄土垄中,只不过是祭奠死人的旧礼而已,远远比不得少年时的缠绵,她的温柔,她的笑。
“松种老鳞长,云开碧宇宽。”若论安息之地,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重峰逶迤,护着帝王家的陵墓。此地亦是乾隆自己即将安息之处。只有来到东陵,他才肯让自己的思绪远离国家社稷,飞到那多年前的旧情。自古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而此刻的乾隆皇帝只有多情可言。
一首五言律诗,还少了两句。乾隆沉吟了半晌,才写下:“齐手帅归室,乔寿有何欢!”
如今乾隆当了六十年的皇帝,自己早已下定了让位的决心,情愿在太上皇的宝座上了此余生,也不过一二年的功夫。康乾盛世虽繁荣,但极近日落,想自己在世八十载,已是老天的厚赐。更何况,日子久了,才知早日可以见到她。想同她说的话太多了,而人已西去,对着墓室诉说相思之情反倒无趣。
又站了一会,待墨干了,乾隆向张明摆了摆手,说道,“罢了,再站着也无甚大用,只惹得朕多少年头前的伤心事儿。”
张明忙应了一声,欲将那纸卷了起来,仍是恭恭敬敬的,不言语。
当了六十年的皇帝,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先是心心念念的她,后来又是亏欠了那么多的乌拉那拉氏,如今就连令妃那个在他记忆力永远是个小丫头的人都一去不复返。回不去了…
“张明,你可知孝贤皇后生前如何?”乾隆忽问道。
张明一愣,只得答道,“奴才听人说起过,也略知一二。可惜奴才生的晚了,未曾在宫中见过娘娘,只听得人说起皇后如何贤惠......”其实,张明也只听闻宫里年老的太监说起乾隆十三年的丧葬风波,说是皇后死后,皇上竟迁怒与众文武百官,就连皇亲王爷也被罚俸销爵。乾隆从未提起过孝贤皇后的为人,张明心下也不知这死了近五十年的皇后到底是哪般贤德妩媚。
乾隆眯了眼笑着,也不答理张明,只自言自语道,“这堂堂大清国,上至朕后宫里的贵妃娘娘,下至河边浣纱的小女儿,若论才貌、若论性情,竟无一人能比得上孝贤皇后。你可信得?”
“皇上您君无戏言,奴才哪敢不信?奴才只求万岁您别太难过,免得伤着龙体。若是皇后地下有知,定是会嘱咐您莫要过于哀伤。”张明甚是纳罕;平日里从不提及什么“故人西去”的乾隆一改以往作风,竟成了个多情伤情的老皇帝。想必是人老了,才会忆起年轻的时候。
“果真如此,再寻不得第二个了。”乾隆笑着,其神态好似已经远离东陵、远离悲伤,哪里听得到张明一旁的唠叨。手扶张明,乾隆慢步往众人车马停放处走去。微风又起了,吹得乱草片片飞过。回到了众车马等候之处,乾隆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就听到张明在轿子外面高喊,“起驾!”在乾隆此刻的脑海中,他已不是老态龙钟,即将退位的皇帝,而是雍正初年意气风发的四阿哥。他靠在轿子里的软榻上,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雍正四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