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女庭芳》苏又深

4、闲谈

　　品娘把碗筷摆在炕几上，又去打了盆水，净了手，珑儿爬下炕，自己净了手，扯下挂在竹竿上的干净的棉白布，擦了水珠，再递给娘。品娘随手接过，擦过手又挂回竹竿头。
　　把珑儿抱到西炕头，品娘见珑儿盯着冒热气儿的碗，知晓她是饿慌了，心疼道：“可是饿着我们珑儿了，饿了就吃，可要娘喂你？”珑儿自己拿着筷子，把小碗移到跟前，哧溜哧溜吃起来，品娘笑骂道：“这孩子，哪里饿死了你，客人未到，主人哪有先动筷的理，以后可不兴如此不懂礼。”
　　说完，走到门口，喊道：“李姐姐，可是忙完了，饭做好了，忙完就上我家来。”
　　“好嘞，就来了！”对门的李寡妇回道。不须片刻，李寡妇进了门，先拿鼻子嗅嗅，“这可真是香！看这面疙瘩做的，姐姐口水都流出来了。”说完也不待主人让的。当先坐在东炕头，拿起大碗吸溜吸溜吃起来。
　　品娘道：“这值个什么，李姐姐多吃才是。”坐在珑儿旁边，拿起小碗小口吃起来。
　　李寡妇吃得又急又快的，母女俩尚未吃一半，她倒是先吃完了，放下碗，用袖口抚了抚嘴角挂的面和水澤，道：“啧啧啧，不是姐姐夸你，妹子你做饭确有一把手的，瞧着面做的，多有嚼头。”
　　品娘放下碗筷，谦让道：“李姐姐净是夸人，这面疙瘩也只是能进嘴里吃罢了。李姐姐可是吃饱了，要不我再去添一碗。”
　　李寡妇忙道：“倒不用添了，也是在你这才吃这么大碗，平日里我哪有什么胃口。我倒没吃过这么香的面，妹子你是大户出来，想来什么没吃过的。”
　　品娘倒未接话，珑儿也不吃面，放下筷，小碗里倒是还剩了不少，品娘也不知她是吃饱还是没吃饱，想着等会再热了给她吃也不迟，遂也不去管她。

　　李寡妇又道：“大妹子来寨里也有几年头，这孤儿寡母的，日子最是难过！我不是妹妹这样的人才模样，我要是有大妹子这样的好样貌，早就嫁去别家，可不白白守着。”见品娘低头没言语，接着道：“这女人啊，当然是有男人疼爱，日子才舒服！大妹子可别犯傻，苦日子可是在后头。”
　　“李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早就死了那颗心，日子苦不苦，有什么要紧，我心里头只想守着珑儿过，日子清净也是好的。”
　　李寡妇拉着品娘的手：“我这也是好心为妹妹打算，我听三狗娘说，大妹子是大家夫人，一心恪守妇道，才断了嫁人的心思。”
　　品娘抽回手，淡淡地：“这可不是笑话哩，我不过是大户人家的仆妇，我夫家也是奴籍，哪里就敢以夫人自居。”
　　李寡妇张着嘴道：“大妹子必是自谦，我看妹子最是规矩，事事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那二夫人朱氏不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可没大妹子这么讲究，再说，那朱氏可不是瞧着你处处强过她，心里不舒坦才左右看你不顺眼。”
　　“我主家最是重规矩，连带我们这些下人都要事事留心，恐有缺失，遭主家嫌弃。夫人姑娘跟前的丫头仆妇识字针线样样件件都要拿出手，走出府门也得衬得上主家的颜面才好。”
　　李寡妇听如此说，倒也信了三四分，便道：“这么说来，真正大户人家的丫鬟倒像是大家夫人，大妹子的主家必是官家，可是哪个官家？”
　　品娘本不想多谈，却也不便拂她意，便道：“也不是什么管家，只是豫州的田姓商户人家，那年正遭了天灾，主家也不能幸免，主家老爷病重恐难活，主家夫人谴我几人去魏都的姑奶奶家报信”
　　李寡妇见品娘说道此处再不言语，心知是在途中被虎寨主截到寨子里来，差点是做了寨主的三夫人。这富贵人家的奴才也是不同，出了门也有马车护卫其他低等奴才服侍，就是少了点，要不也不会被寨里的汉子们制住，听说那等显贵夫人最是不愿出门，一出门可是前呼后拥多少人，那侍卫就能踏平虎门寨。倒是她样貌好，汉子们也不会单单留了她性命，初来时可不是要死要活，恁是何大夫人劝下才安生，明里暗里多少汉子打她主意，可不是看在寨主和寨主夫人的面子，生生不敢吞了这美色。
　　李寡妇倒是想多打听些，问道：“大妹子可是一直想回主家与夫家团聚，”又看了眼一直低头摸着衣袖却半天不见动静的珑儿，“这女人想自己的汉子，女儿想爹爹也是人之常情，珑儿可是连自己爹爹都没见过呢。”
　　品娘脸色立变，打断李寡妇的话：“夫家的人早在那次天灾中死光了，哪里还有回不回去一说。”
　　李寡妇道：“大妹子说的话可是当真，那可真就是孤儿寡母。”平日里寨里人最好争论品娘的身世及珑儿的生父，有说品娘是大家夫人，又有说是小老婆，更有人说品娘男人是做大官，也有人说她男人早不在人世。哪里又想到她男人只是个奴才，还真不在世上。要说五年前的天灾，李寡妇也是不会忘，那豫州的瘟疫最是厉害，豫州城里听说是没活几个人，也难怪品娘从来没有做出偷偷跑下山寨的行动，可见是真没人来想念。
　　品娘站起身，收拾碗筷，不愿与李寡妇多言，未料李寡妇拉住手，言道：“大妹子且不忙，先坐坐聊聊话头才是。”品娘无法，只得放下碗筷，陪坐在一旁。珑儿依在品娘身上，品娘心中纳罕，平日里珑儿吃罢饭，必是一个人坐在西窗前写字，更是嫌烦旁人多说言语，今个却低头坐在自己旁边，也不嫌李寡妇言语多。
　　品娘摸着珑儿的脑袋：“珑儿可是要去写大字。”珑儿没言语，却并未下炕。品娘知她是不愿去写字，心中奇怪，往日里吃罢饭最是爱写会儿字。
　　李寡妇道：“小孩子家家竟也会读书写字，可不是让人纳罕！大妹子真是大家出来的，小孩子的教养也与别个不同。这寨子里的孩子满打满算也没个会识字的，就是我们这些大人也是大字不识。”
　　品娘道：“我平日里哪里敢让她出门，只拘在屋里头，也没别的耍头，就让她识个字打发时间罢了。”
　　李寡妇眼珠子转动了下，这识字是状元才能够的，可不是听人说十年苦读就把状元考，想来这山寨里的粗人不识字，只能干些背人的事，想要荣华富贵是不能的，若果真能识字，就能中状元，岂不成了官身，荣华富贵也跟着来了。若是去劝劝三狗娘让三狗跟着品娘识字，也去考考状元，自己以后的日子沾沾光，可不就好了。
　　“这识字关系可大哩，女儿识字倒也罢了，不顶啥用，这男儿要是识字，以后可是状元哩。大妹子既会识字，可是要教教我家的三狗才好，以后我们虎门寨可就威风了，哪里就要汉子们冒着性命去打秋风，旁的人自是会来孝敬，大妹子说是不是这个理。”
　　品娘见李寡妇干巴巴拿眼睛看着自己，倒笑李寡妇眼高手低，若是光识字就能考状元，那这天下的状元可是多了，哪里又值得世人稀罕，便就是秀才也不是识字就能得的。品娘笑道：“这状元也得要有天资的人才能得。可不是”
　　李寡妇最不爱听说三狗子不伶俐的话，言道：“我家的三狗子可是人人都夸有灵心的，小小年纪看到吃的就喊着要吃，必是知晓那是吃的，就是看到耍着玩的玩意儿，也是知晓那是耍着玩的，可从未弄错，你让他认字，那肯定是一认一个准。”这珑儿识点字，你能指望她将来有什么出息，平日里屁也打不出来一声，傻子也知道哭嚷两声，她可不如傻子呢，哪里像三狗子，最是伶俐，该喊就喊，该叫就叫，该哭该笑，是从来不会弄错。
　　品娘陪笑道：“都说孩子随娘，李姐姐这样的能干人，又指望孩子能够差到哪里去呢！”
　　李寡妇被夸得高兴，笑道：“大妹子说话就是好听!”
　　品娘道：“状元也不是人人都能考的，那赶考的学子，朝廷是要考核身家学籍先祖，稍有不对，是要取消科考资格，若是查出祖上或亲朋有作奸犯科的，是要杀头治罪的，哪里是能闹玩的。”
　　李寡妇听到这里，倒也没完全听明白，只晓得三狗子是不能考状元，要不然被查出山匪出来的，岂不是白白把性命交给官府，那是万万不能够的，遂也打消让三狗子识字的念头，还是在山寨里呆着有出息，以后在寨里排上把手，照样吃香喝辣！也不比当状元差，自己这个娘也有个指望不是。
　　李寡妇叹了口气：“可惜我三狗子这样伶俐的孩子，聪明也用不到这上头，倒是让他拜二当家的做个徒弟，学学武艺，多给我分分粮米，料想也是能够的。二当家的李夫人最是喜欢我家的三狗子，直夸他聪明哩。”
　　品娘听如此说也只有点头的理，倒是珑儿把头扭到一旁，嘴巴向一边撇。
　　李寡妇抬头看到外头的日头正盛，怕自家屋外晒好的黄豆被鸟雀吃掉，要起身去看看，便道：“来你家吃也吃了，聊也聊了一会儿，我这就要家去，院里的黄豆也要趁日头好去翻晒一下，眼看天一天冷似一天，可叫人怎么活才好。”前脚才出门，又收回，对品娘道：“大妹子的面好吃得紧，可还有剩的，有剩的让我家三狗子也吃点，他向前生了场病，这一向是没胃口，小孩子家家最是怕生病，吃不下东西，整日怏怏的，我就怕有什么妨碍，说不定吃了大妹子做的面，胃口有了，病也好全了。我这做娘的才省心。”
　　品娘忙道：“果真如此，我这里还有碗面，这就舀给你。他能吃下才是好，也不枉了你这份心。”说完就去后头洗了干净碗，把锅里剩的面盛好，仍端了出来，交给李寡妇手里，李寡妇看着手中的满碗的面喜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真要多谢大妹子了。”
　　品娘送李寡妇到门外道：“哪里就值当了，倒是小孩子身体要紧。”
　　李寡妇端了碗家去，品娘回屋收拾炕上的碗筷，拿到后厨去洗，珑儿跳下炕，拖了把小凳走到门边，放好矮凳，把门关上，拿起放在地上的门闩，爬到矮凳上暂稳，把门闩插在门捎上，插好跳下矮凳，把矮凳拖到原来的位置。珑儿在盆里洗了把手，拿竹竿上布巾仔细擦了手，从炕下的小隔箱里拿出白皮纸、干净的白毫笔、雄黄水。又一一摆在西窗的桌上，自己爬上椅子，用笔沾了雄黄水，在铺好的的白皮纸上工整写开来。
　　只见她坐姿端正秀美，白玉般的手握着笔端，不急不缓，粉雕玉琢的脸显出不同于孩童的认真，粉脸黛眉红唇，勾出精致的美态，眉心痣更添了出尘俗世外的清丽。黄色的液体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勾勒出娟秀的轮廓，显现出它真实的面目，“豫州”“天灾”“田府”等字样浮在纸张上。珑儿的脸随着笔下字的延续，愈发沉静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