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纪事》谁的青青草

10、第10章

　　除夕，夜。
　　山庄里并不如往年般喧闹，许是没了秦氏张罗，加之连着几天雪，阻却了下山的路，幸好过年的吃穿用度早就备下了，也不觉得哪儿不便。
　　山庄的席散了后，大家各守各的岁。
　　小圆子如往日般伺候着莫尹梳洗，却意外地拿到了份赏钱。
　　庄主已赏了。她说。
　　给你，就拿着。他说。
　　小圆子荡漾起笑容，收着装了赏钱的荷包，继而对莫尹福了福身。
　　他看了一眼，低头隐了笑意。
　　良久，许是累了，莫尹揉了揉眼，小圆子放下针线，忙递过茶去。他啜了一口，起身取了剑，说是练练手，养了精神再看。
　　可下着雪呢。她跟在后头喊着。
　　他没理会，掀了门，只轻轻一跃，便遁入了雪中。
　　小圆子抓了一件棉衣，披在身上，也随他出了屋。

　　雪下得越发地密了，他的身影似隐在其中，时而如蛟龙戏水，游走四方，时而身轻如燕，矫捷灵动。而剑光在空中画成银色一弧，他的身子亦顺着剑光倾去，却又在尽处轻盈一回，点剑而起，卷了雪花片片。
　　她看着似有些呆了，目光一滞，仿佛梦里曾见的场景，只是梦中的他，面色幽寒，剑光凌冽，她不敢直视，只得躲在柱子后，偷偷地看上一眼。寒风吹过，她回了神，却记不起那是梦，还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而他却已收了剑，缓步走到她的跟前。
　　“怎得呆了？"他问。
　　她一笑，未答，只接过他的剑。
　　可莫尹并未有回屋的意思，径直朝院落一角走去。边走，边说，方才见那里堆了一处什么，你且掌了灯来。
　　小圆子提了灯，跟着他，走到半路，这才醒悟，急赶赶地挡在他的身前，说，那是前日扫的雪堆，却不想又被今日的雪覆了。
　　雪堆？他却是越发地好奇，拿了她手里的灯笼，笑意更盛。
　　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雪堆，却是两个雪人，一大一小，静静地杵在那儿，面容已模糊，却仍能感觉他们曾经很温暖地笑过。
　　莫尹心一紧，连同掌灯的手微微一颤，似想起了什么，却又在片刻后恢复了神色，只柔声道：回屋吧。
　　小圆子嗯了一声，跟在后头，踏在他踏出的脚印上，心想，这段路若再长些，就好了。

　　原本应当守岁的，可小圆子还是经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在了榻上。
　　莫尹取了件厚袍子，盖了，见她睡得安好，脸上亦显出一丝暖意。
　　曾几何时，他的内心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他不记得了，许是很久很久前……
　　在那个雪夜，他跪在屋外，却有一双稚嫩的小手，递来两个热乎的馒头。正要接过的刹那，他却对上女孩清澈如水的双眸，他将手一摆，打落了馒头，别扭的心思全显在脸上。女孩捡起馒头，将沾了一处脏污的皮儿剥了干净，又重递了过来。他再一次摆手，她复捡起，把馒头置于帕中，搁在他面前。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年，她不过是个七、八岁光景的孩子，却有着一双似能读懂你心思的眼睛。而他，已过二十，正不知所谓地踱着光阴。
　　她喜欢跟着他，却不爱说话。他喜欢安静，却又不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他们之间总维系着这份简单的默契。直到某一天，他不想再让她跟着了。于是，淡淡地告诉她，他讨厌她。女孩还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无声地坠落，她抹了下眼睛后，静静地离开。
　　如果没了后头的事儿，或许他们此生便无交集，他继续摆渡人生，打发光阴，看白云悠悠，听鸟叫虫鸣，但愿长醉不复醒；而她则在母亲的庇佑下，长成一位温婉娴静的女子，到了年纪便指一户体面、放心的人家，过一生安乐。
　　而冥冥中似乎注定他们之间的牵绊，自她偷拿厨房的馒头开始，一切变得不同。
　　此时，自榻上传来几声熟悉的气息，他心似定了一下，飘忽的神思终回到了屋内，方见烛火摇弋，暖意正浓。
　　而窗外，夜更深，雪落无声。

　　三月里，正是韶光明媚、山花烂漫的时节。
　　莫尹坐于荣庆轩中，透窗看着林院里栽着的几株垂丝海棠。庄主陆于鉴正满脸愁容地进来，见是莫尹，脸色稍缓了些。
　　莫尹知他定是为了庄中事务烦心。陆于辰走后，庄里也没人能帮扶着料理，而莫尹本就是个懒散闲人，平日里，躲他这个庄主还来不及，今日却送上门来，这让陆于鉴颇有些讶异。
　　莫尹显着淡淡的笑容，将一盒老山参交于他，陆于鉴趁此牢骚了他几句，叹息自个儿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只望他能收了闲散的性子，多帮衬些庄里的事儿。莫尹只笑着，听着他的话。待午时，陆于鉴留了他用饭，浅酌了几杯后，方放了他回来。
　　临走时，莫尹朝陆于鉴作了一揖。陆于鉴只当今日说的让他心里生了内疚，兴许往后，也能指望上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出了荣庆轩，见那几株海棠开得甚好，莫尹缓了步子，而小圆子正迎面走来，说是刚将一些用不着的丝线、绢花送了相熟的丫头。
　　“明日，便真要走了？”她问道。
　　莫尹朝她浅浅一笑，说：“知道海棠的寓意吗？”
　　小圆子摇了摇头。
　　他淡淡言道：“离愁。”
　　原本只当这儿是个安身的权宜之地，却不知一住，便是四年。来的时候正是和煦春光、清风绿野的时节，没料想离开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

　　岚清阁，夜。
　　“要带的东西都整理了？”莫尹问。
　　小圆子点头道：“按您的吩咐，都齐全着。”
　　“这是什么？”他指着她手腕上带着的琉璃翠玉镯，心想着丫头平日不喜这些。
　　小圆子忙摘下，说方才整理时，戴了上去，便忘了，这镯子还是碧儿的。说起碧儿，她眉间微微蹙起，便不语了。
　　莫尹看这镯子色泽湿润、莹和光洁，也算是不错，便问：“她怎会有这东西？又怎得送与你了？”
　　小圆子回道：“三庄主可记得，去年庄里遭了贼，那次刚巧碰上了我和碧儿，便喊了人捉了，庄主命二庄主夫人和您打赏的，您赏了我一把梅花匕首，碧儿看着喜欢，非要与我换了这镯子，我拗不过她，只说存放她那儿些时日，她便把翠玉镯子给了我。”
　　莫尹闻言，一怔，却问这梅花匕首的去处。
　　小圆子说，自碧儿不见后，寻遍了她的住处，仍是不得，怕被责骂，便一直未说，如今想来，定是碧儿带在身上了。
　　莫尹眉间一紧，便责问道：“当日赏你时，可曾记得我说过，这这物件不可示于人前，本想你是个知分寸的丫头，可……”他说着，又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那匕首也就算了，只是上面的挂坠……
　　小圆子一听，两眼泛红，却不是被责骂而致，乃是生了自己的气。
　　“也罢，退下吧。”他手一挥，便去了里屋。
　　小圆子收好了镯子，闷闷地走出了屋。

　　清朗夜空，繁星点点，明日即将离开，不知在远方看到的星光是否还会如此柔和，小圆子不禁添了些遐想。而夜风清寒，吹散了方才堵在心口的那股闷气，心想不见了东西，若有缘，兴许还会再见。
　　回到屋中，却见梅止清坐在床边，似等着她。
　　“梅姐姐。”她怯怯地喊了声。
　　梅止清牵过她的手来，拉她坐下，眉眼处带着温暖的笑意。
　　小圆子却不敢看她，只把头垂下。
　　梅止清抚了抚她的脸颊，将一袋银子放到她的手心，柔声道：“照顾好自己。”
　　小圆子从未与她说即将远行的事儿，她却看出来了，想是前几日，她忍不住，与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儿，四年的相处，梅止清自是明白她的。
　　她鼻子一酸，心底却漫上一抹暖意，亦柔和地看着她。
　　临走时，小圆子喊住她，顿了顿，问道：“梅姐姐，那日我和你一同下山时，见到的男子，是否是……姐夫？”
　　梅止清呆站了片刻，终转回头，微笑，道：“这辈子，我只一人了。”
　　在这样清冷如水的笑意里，小圆子便噤声不语了。

　　次日清晨，天阴沉。
　　小圆子进了岚清阁，却见莫尹面色凛然，许久后，只听他平静地说：
　　“我们，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