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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柳风花慕遥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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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楚都援京依旧一片纸醉灯迷,绕都而生,烟花十里的长水河更是如此。河面早已挤满了画舫,沿河而溯,笑声朗朗。而长水河畔的码头,无一不停驻着豪贵的马车,映在一片纁红的长水里,漾起了那摇落的红烛。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轻微的叹息声传来,说话的是河正中央一座画舫上的一位白衣女子。她站在画舫的最高层,白衣曳地,裹着她略有些消瘦的身材。一双峨眉微蹙,眼底,除却淡云清风,竟再找不出别的情绪。在白衣女子的左后方,端立着一位青衣女子,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双眉低垂。而白衣女子的右后方,摆着一张漆色的茶案,上面摆着的是一张琴。此时,另一个身穿青衣略有些消瘦的女子正在用丝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琴。因是低着头,看不清她的样子。
“小姐何必伤感。”站着的青衣女子向前一步,微微抬头,露出那双清冷的眸子,“官阀贵族子弟,爱的是丝竹管弦,爱的是芙女美酒,又怎配得上‘罗绮’之称呢?”
白衣女子身子微微一倾,却没在说话,只向前走了几步。良久,她舒了舒皱着的眉,声音显得无比倦,“造化弄人。”那青衣女子却是一笑,向后退了几步,躲过白衣女子略带审视的目光,“人定胜天。”白衣女子听言一愣,与青衣女子对视。随即,她又是一阵苦笑,“梓青,你相信吗?”
梓青闻言,却并未马上接话,只抬头望着黛青的天衢,是啊,她该相信她们的小姐吗?稍即 ,她恳切地说,“梓青,愿意相信小姐。”白衣女子闻言又是一阵苦笑,讽刺吗?不相信天,不相信造化,却独独相信她?相信她这个落魄的千金,相信她穆谣雪?她穆谣雪何德何能!
恍惚之际,破空声传来,像是裂帛之声,梓青一惊,忙挡到穆谣雪前,“小姐,小心!”穆谣雪倒也不惊,只推开梓青,向着茶案而去,茶案上的青衣女子早已退下,此时,案上只留了一张琴与一张纸,琴没人动,只是摆在那儿,而那纸,却是径直地嵌入了茶案里,只留一头在桌面上,雪白的纸笺映着黛色的字,像极了女子的眉黛。
“小姐,这....”梓青显然是被这场景骇到了,有些语不成句。一张纸究竟是如何嵌入这案里?
穆谣雪用指尖夹着纸,微一用力,纸便断成了两截,一截在穆谣雪手上,另一截却永远地祈嵌入了茶案,留了一条灰色的痕,穆谣雪不由皱了皱眉。稍一犹豫后把纸向眼移了几寸,看清了上面用清秀小楷写的几个字:
“天不如人”
“天不如人吗?”穆谣雪用指尖把纸条叠好,纸上的墨香入鼻,一片醉人。天不如人,人亦不如天,如此相比,岂不牵强吗?就像她,如此地与命相抗,岂不牵强吗?
长水虽是绕楚都援京而生,呈一条带状,但百余年前,楚国曾在此命工匠数万人建造了一个湖,名曰长息。相传湖四周的堤岸本是用上好的白玉砌成。但湖竣工不久,时遇灾患,国库正是空虚。为了救济灾民,有一位大臣提议将长息湖畔的白玉剐下,分发给群众,救活了许多受灾的难民。在之后,长息湖便空置,几十年过后,竟成一片荒夷。自此,皇家圣地便不复辉煌,久而久之,沦为了烟花之地。长水号称九九八十一坊,但说到最繁华的画舫,当属被美称为援京第一楼的花雪楼。而花雪楼,便位于长息湖中央,它的四面,四条与河岸相通的长廊交错,成为官阀贵族子弟游玩的场所。
长水两岸的长廊里,此时正挤满了达官贵人,其中最为显眼的是花雪楼前一个烟雨亭里站着的五个锦衣男子,为首的身着一袭紫衣,左手执一把纸扇。虽面露笑意,眼府却涌着深沉;而他的右边稍稍靠后的地方,执手后立的是一位青衣男子,不同于紫衣男子的深沉,青衣男子的眼里是如同流泉一般的清澈,却又没有流泉的流痕。其它三位锦衣男子衣着也差不多,只紫衣男子左侧的男子佩了一把剑,目光较为凌厉。
“这里真是热闹。”紫衣男子合起折扇,嘴角一挑,面向右侧的青衣男子。“听闻杞都九微人口繁盛,不知这可是比得上?”
“闹与清自在人心,景致只是徒增心绪,又有何可比?”青衣男子的声音如同他的双眸一样清冷,却又像微冷的春风,裹得人心颤。
“世子说笑了,杞国乃是盘中之地,又如何能与援京相比?”靠在最左边男子见势上前,却被带剑男子一把拦下,剑势一片凛冽,说话的男子显是被吓到了,目光有些畏缩。
“齐严,放开他。”紫衣男子一声命下,带剑男子应了一声,便收起剑。紫衣男子见状,又朝向青衣男子,“不知亓官世兄可介意听听这一番话?”
缄默之际,一身着红色丝缎的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花雪楼中走出。她的妆扮不同于平常楼纺中女子的装扮,只用青黛稍稍画了眉,脸上扑了点胭脂。只见她轻移到烟雨亭前,两臂合拢,端正眼神却带些轻佻地行了个礼,“不知公子到来,这才失了礼。”
“无妨。”紫衣男子上前,目光落在了花雪楼二楼那间用白纱罩着的隔间。此时那里已恍惚出现了三个女子,一白二青,因是隔着重重白纱,只看得见身形。
“敢问公子,这位青衣公子面生的很,不知是哪家公子?”趁紫衣男子不注意的时候,先前出来的红衣女子露出一个娇艳的笑颜,“三娘竟是从未听过哪家有这样一个俊俏的公子。”因是见紫衣男子依旧看着二层隔间,并无回答之意。带剑男子齐严回道,“这是杞国亓官王族的世子。”
于三娘一惊,却又马上笑脸相迎,“原来是杞世子啊,三娘真是有罪,竟不认识这么一大贵人。三娘这就给世子赔罪了。”说着,于三娘向青衣男子虚跪了一下,却不等青衣男子吩咐,随即就起了身,“不知世子可也是对我们谣雪有兴趣?”
“于三娘!”青衣男子未回答,倒是紫衣男子先喝出了声。于三娘这才发觉失了言,忙向紫衣男子赔罪,“公子,三娘无意失言,公子饶过三娘。”
紫衣男子舒了一口气,脸上看不清阴晴,缓缓说道,“三娘,你说得倒也没错,花魁吗,自是有一些花中君子求之不得。”语罢,他却又笑,“若是亓官世兄真对佳人有意,我又怎好夺爱呢?”
花雪楼二楼,穆谣雪正凭栏独立。她的手里紧紧拽着的,是那张写着‘天不如人’的小条。一旁,梓青带着刚才在拭琴的青衣女子上来。
“小姐,您找槿青可是有什么事?”青衣女子微低着头,半跪着,略有些消瘦的肩裹着一条蓝白相交的披帛。穆谣雪本意是想问槿青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但看了她,又改了主意,“槿青,你跟我,可是是有了十年?”
“自槿青六岁那年被卖入穆府,至今,恰好十年。”不同于梓青声音的温冷,槿青的声音让人所想起的更多是隔世之音。
“十年了吗?”穆谣雪低囔了一会,忽而道,“那槿青,你可愿帮我一个忙?”她的目光有些灼人,让槿青有些恍惚。她在心里呐喊,你代我当这花魁,代我承受这些屈辱,代我,当这穆谣雪好不好?我知道你会愿意帮我的是不是,你也不会介意这些是不是?然而,仅仅一瞬间,穆谣雪便恢复了神思,果真是末途起贪念吗?连她,一向自命清高的穆谣雪也会如此吗?那人的一生,真的是太可悲了。
“什么忙呢?不如叫三娘帮你。”正当穆谣雪恍惚之际,于三娘挽起纱帘,走了进来,“梓青,槿青,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们小姐谈谈心。”
“是。”戴梓青与槿青相继退去后,于三娘走到穆遥雪旁,坐在一把竹椅上,轻闭双眼,声音不如之前的娇媚,只让人觉得亲厚,“谣雪,现今,你可是犹豫了?”穆谣雪摇了摇头,“没有犹豫,只是…怕这心…承受不住。”穆谣雪把右手压在心上,惨然一笑,于三娘叹了叹口气,“谣雪,我说过,我不强迫你,只要你现在反悔,我便可以取消这场红魁会。”
穆谣雪深吸一口气,一笑,“为什么?”
于三娘又是一叹,“你本是官家女子、大家闺秀,本应锦衣玉食,却因家里被陷害犯了事,被流放到烟花之地,说是什么援京第一楼,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高级一些勾栏。。。而三娘,十年前也是如此。。。这个理由,够不够。”
穆谣雪走到茶案上,行云流水的沏了两杯龙井,“三娘,穆谣雪虽长处闺阁,但却不是愚笨之人。”她又叹了一口气,险些打翻了茶盏,“你告诉我,是谁在帮我?……他吗?”穆谣雪放下茶盏,看向外面的烟雨亭,正对上紫衣男子不十分清晰的目光,心里一痛,忙收回目光。
“他不会帮你。”三娘见此一叹。听闻此言,穆谣雪浑身一僵。“谣雪呀谣雪,你还看不清吗?他一个楚国的世子,怎会为了你放弃这一片江山。以前以穆家的身份,纵使你与他两情相悦又怎样,你充其量也就当一个侧妃,更何况现在?更何况他志不在楚国,他要的是统一七国,他要的是江山万代,而他的皇后,绝不会是你。”
听闻此言,穆谣雪反而彻底放宽了下来,“我一直知道。但如果不是他,那么我不会犹豫。现今,我除了着躯壳,我不知还有什么能让我为家里,为那些流落的亲人…报仇。”
于三娘听此,沉声道,“我其实早就想问你,如果我说服我们主上为你报仇的话,你会不会放弃这种方式?”
“不会。”没有犹豫地,穆谣雪跪下,青丝乱舞,“三娘,请你转告你们主上,谣雪多谢他这一年来的关照。谣雪这辈子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再报。”穆谣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把手上的纸条与手帕上裹着的纸条混同在一起,一同把它递给三娘,“谣雪请三娘把它交给你们主上。”
于三娘接过丝帕,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外走去,在出门之际,她说,“谣雪,年少时,你曾救过我们家小姐,这一年权当我家小姐报恩。但现今,我们小姐既已继承大任,若你与朝廷牵扯上关系,我家小姐便不可能再事事都顾及你。以后,你事事谨慎些才好,忘了我今天跟你说的,好自为之吧。”
“是。”穆谣雪就这样跪了很久,然后,起身。她,穆谣雪,不能这样卑微的生存一辈子,还有她的亲人,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