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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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纳兰容若，叶赫纳喇·成德，叶赫贝勒金台什曾孙，英亲王阿济格外孙，端的是世人口中的名门之后。可是，偏是这名门成了我一生的累赘，铸了我一世的遗憾。
天资颖慧？也许。自我吟出第一句诗，阿玛期待的目光便常驻眼中。年龄渐长，两个弟弟出世，阿玛的那份期许却仍灌注在我身上。长辈们不绝于口的称赞，弟弟们钦佩艳羡的眼光，同龄人惊叹惭愧的神色，将我一步步推向他们希望看到的人生。我，安之若素。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
八岁那年，国丧，顺治皇帝龙御归天，京城四处寂寥。就在那个极冷的冬天，府中来了位娇客，于是，我碰到了生命中的意外。
那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却有一双溢满灵秀的大眼。额娘淡淡说，那是阿玛妾氏的甥女，是表妹。
我便上前牵了她手，自此似乎再放不开。
她年纪虽小悟性却极高，最初的学问只是我教，进境却快过揆叙。我央阿玛带她一同念书，从此朝夕相伴琴棋书画为乐，当真快意逍遥。我练习骑射功夫，她便在绣房修习女红，每每总是我用猎物换她一方锦绣丝帕。
不似家中其他女孩贪图热闹，她只喜欢将自己锁在一方小院，静静读书，静静写字。她的文稿只允我看，原该惊世的才情却只我一人得见。
唯一的例外是前门外的稽古书斋，领她去过一次，之后竟是她上了瘾。前门外并非安全的所在，我本不欲她多往，只是见她微咬下唇委屈含怨，我只有心软。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那日，常在那条小街横行的阿尔济终是撞到了不肯买账的敌手。该避开的，我却不知何来的勇气，只要管家带走表妹，自己留了下来，蒙着面站在角落，看。
我赞赏那柔弱女子的一派凛然，钦佩那冷然男子出剑的决绝。于是，在那个瞬间，我不假思索地荡开几乎刺到那女子身上的一剑，加入战团。
那一天，我认识了两个朋友——仰之，瑞堇。
很久以后，我有时候会想，仰之后来的另眼相看，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挡开了那一剑。
人生的际遇便是如此奇妙，这两个偶得的朋友，带给我的，是未曾想过的开阔眼界。仰之与我同岁，却热衷政事，随口针砭时弊，有时竟与阿玛在家中的议论不谋而合。瑞堇是表姐，温润如玉善解人意，我却总记得初识那天她面对阿尔济的从容镇静，认定了她的外柔内韧。
知交不问出处，即使他们显得有些神秘，于我何妨？他们看我的目光，欣赏有之，赞叹有之，与有荣焉亦有之，却没有周围人那种异样的仰视。知交好友，求的便是这份认同与平视，我，因此知晓了何谓友情。
那一年的夏天，或许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白天常常与仰之、瑞堇纵马郊外煮茶论文，又或流连教堂听南师傅讲述去国万里的奇闻；晚上回家转述给表妹，引得她心驰神往笑语连连。体会他们忌讳，不便邀表妹同行。有时情不自禁，叹一句可惜表妹不在，不想竟成了仰之口中笑谈，一笑经年。
当时虽被他说得窘迫，心头却莫名有丝甜意。许多年后，当仰之再不提起，我偶尔想到，却是心口滴血。
表妹渐渐出落，当真沉鱼落雁芙蓉面，吟风诵柳易安情。
我一日日看着，并未察觉自己那份对花开的守望。
直到，阿玛告诉我，聘下了两广总督的掌上明珠。
风云色变？天翻地覆？不，都太轻微，太轻微……
我看着阿玛期许的双眼，看着额娘欣慰的笑脸，反对的话不能出口、不忍出口——做非所想？是了，记得瑞堇说过。
消息传遍阖府上下，每个人面上都挂着喜气，唯有角落里那个最熟悉的院落，一片死寂。
我在院门外徘徊，迟疑着，不知如何面对。
夜半，屋里火光冉冉。我惊疑，却见她贴身侍婢匆匆而来，递上一张纸笺，只说了一句，小姐在焚书稿。
我展开，借着月色看清字迹——汉乐府，有所思。
初春的夜，冷透心肺。
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捱到婚礼之日。这许多年，仰之与瑞堇仍是行踪神秘，想倾诉亦难觅知音。子清么？不，这小友纵是四岁能辨声律的神童，却还未到解风情的年纪，否则便不会在婚礼那日笑吟吟地高喊恭喜。
老天也许偏爱捉弄世人，姨娘的抽咽不知怎的竟会在那时飘至我耳里，那孩子已被选定了入宫，这可如何是好？额娘仍是淡淡的，她既是愿意，派到姑母那里，也有个照应。
我周围突然安静，人声远了；堂上的红烛刺得双眼生疼，我合上，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什么人来了又去了？什么人在我耳边呜咽？表妹？别，表妹别哭，是我不好……恍惚中看到一双陌生的眼，满是泪水却闪着了悟与受伤。我又伤了谁？不，我最不愿的便是伤人，却似乎，伤人连连。
待得清醒，我看清了那双眼的主人，素净的面庞，满脸忧愁。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守着我，送水喂药。
我任了性子，不肯进药，拚着性命偏要与这叶赫纳喇的门第为难。
阿玛急了，额娘哭了，弟弟们求了，朋友们劝了，我却铁了心，不肯回头。
她却什么也不说，只自己在外间忙忙碌碌，越来越少进房。
春天，瑞堇来了，她知我心病所在，我知她句句在理，只是，我已为旁人活了太久，我累了。
意料之中，仰之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我料得到他开口所劝，却料不到子清那声皇上。
我认定的挚友，骗了我多年；我最念的表妹，入了他的宫。
喉头腥甜，鲜血，喷涌而出……
再次醒返，床边是请罪声连连的御医，仰之那样的不怒而威，从不曾在我面前展现。想清他的身份，我迷惑不解。迎娶新妇，我无颜面对表妹；却知道姑母早已诞下龙儿，为何他依旧可以坦然面对瑞堇？
坦然？他一笑，眼中那厚重的伤压得我透不过气，面上却云淡风清。
原来，这是帝王。
我终是明白了自己的软弱，不似仰之那般坚定狠绝，负荷不起那沉重的苦涩，所以，只有暗自舔舐伤口，追悼却无力挽回。
日复一日，相忘于江湖，这，怕是表妹执意进宫所求。
我做不到其他，只有成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