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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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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轩辕剑第一次躺在我手心的时候,我飞升了。而天界众人看我的眼神可谓精彩纷呈,大约因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有人以凡人之躯拔起轩辕剑。可拿起轩辕剑的一瞬,天帝昊天与我就已血契凿凿。我成了他的战神,永远不得背弃,否则身坠地狱,魂囚无间,受永世苦。
我以为我成为了剑的主人,谁知我只是成了天帝手中一把剑。
我以为我可以远离人间一切苦厄,谁知我只是成了苦厄的制造者。
轩辕剑依然躺在我手心,我的身躯就是它的鞘,它在我的血肉中清越长吟,因为我现在要去帮天帝杀人。杀人这档子事儿于我倒是稀松平常,无论是奉命征伐妖界直至血流漂橹,还是让胆敢挑战天帝权威的人血溅五步,区别只有多寡与难易。倒是轩辕剑每次都兴高采烈,若它要是能做人言,约莫就会高呼“太好了!跟着太乙,有肉吃”,于是我不禁暗暗揣测这神器择主标准就是一个饱字而已。轩辕剑确实被这无数生祭滋润得越发寒光凛冽,而我依然是飞升时的那副德性,可人们再也不敢拿眼角余光招呼我,而我的名号竟也有了药用效果,专治小儿夜哭。父母会对着孩儿作势道:“再哭,再哭太乙真人就提了你去宰掉。”
今天我要宰的人叫瑶姬,她是天帝昊天的同胞妹妹,与天帝素来亲厚,响当当的天界长公主。那天接到命令的时候我诧异的扬起眉毛,瞄了眼天帝案头因缘镜上的裂痕,更是满脑袋的莫名其妙。亏好天帝昊天径自解释道:“我之前曾以因缘镜推演天地劫数,可以这等上古神器之能都无法探知详细,竟然突然碎裂,实为大凶。现在瑶姬已坠入魔道,反出天界,逃到人间去了。”他闭上眼睛,手指滑过因缘镜上的狰狞裂痕,猛地睁开眼睛道:“天魔出世,恐怕九州蒙难。你去杀了瑶姬,为了天下苍生,你必须杀了她。”他的义正词严,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青瓦粉墙的江南小宅,嵌在人间春色里,虽收拾得齐整,可惜药味充塞,便透着颓唐。
“长公主殿下,在下借尊头一用,也好去向天帝交差。”对着锦榻上卧病的女人,我笑了笑,一揖到底,仿佛只是向她借一只碗或是一个茶盏。
“昊天既要,便拿去,只他将来莫要后悔。”瑶姬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借出的就是个寻常物件。她依然是天宫里旧时的模样,只是青丝间隐有红光流转,眉宇之间竟有难言的惑人魅意。可偏偏如同冬日的残菊,虽然堪堪攀住枝头,却眼见得枯败下去,约莫吹口气就会尘归尘,土归土。
她并不值得我动干戈,要说这等虚弱的天魔也能危害九州,真不怕把牛皮给吹破了。又看了看她身边依偎的女孩儿,约莫十岁上下的样子,我很是不明所以。
“这是我和昊天的孩子,冷琳。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会留着她吧。”瑶姬大约看出我的疑惑,微微牵动了嘴角,这笑意在死气密布的脸上显得格外娇媚:“她今天不过才出生十天。神魔的一日顶得一年。”
闻言我不禁笑了笑,原来我竟是给派来了结这糊涂风月兄妹孽缘的。我细细打量冷琳,她明媚得蓬勃,仿佛是将母亲的生机吸食殆尽,再由肌肤间透出来,肆意挥霍。虽然美丽,不过一个凡人幼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是天神与天魔的混血,传说中的神魔。她贪婪而哀戚地注视着母亲,甚至不愿意分给我一星半点余光。她应是知道,离别在即。
“我这身子骨又何必劳你动手。”瑶姬抚摸着冷琳的脸颊,爱怜无尽,终究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也好,太乙你的剑快,也许不太痛。”
“因缘镜碎,所兆天劫又是为何?”心有不明,我不着急动手。
“以因缘镜之能尚不能详示,我又如何知道。”瑶姬抬起眼,笑得异常淡然却媚得惊心动魄,辨不清是悲悯还是妖异:“若硬说有何异常之处,大约就是这孩子的血脉了。一般就算毁去元神,或是有人做法,或是年久日深,或是机缘巧合,还可自六道之间,重聚魂魄,再入轮回。而以神魔的血煅烧元神,却是归于彻底的虚无,就算聚集天才地宝也召唤不回分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成?”
原来天劫竟要应在冷琳身上吗?可笑的因缘,我已能窥见将来可悲的果报,我依然抽出了剑。
轩辕剑化作一道弧光,它怜惜地拂过她的颈项,如蝴蝶振翅般的轻柔,吹灭了一朵烛焰。
人头落地,笑颜犹在。
鲜血飞溅,仿佛一场桃花雨,没入我的黑袍,不见颜色,只有湿意。
我飞身将冷琳护在怀里,不愿她沾上母亲的血。我自知伪善矫情,可当年我母亲死时溅在我身上的血点子,至今还烫。
冷琳的眸也下起了清雨,没入我的黑袍,不见颜色,点滴入心。
她和我何其相似。
“我是天帝的走狗。我拿你母亲的命换得自己的命。”轩辕剑没入掌心,满足地沉默了。我用那只弑亲的手摩挲她的头顶,她的发在指尖滑过,如捉不住的流水。
杀我母亲的人早已经被我碾成齑粉。苍天无眼,我武艺初成,就急急代行天诛。虽然于事无补,不过给自家一点安慰。
“好好活下去,要报仇,来天庭司战府找我。”
“一定。”她推开我,向后猛地退了一大步,削薄的肩背,似一杆嫩竹,拔节挺立,因仇恨的浇灌而茁壮起来。
我拾起地上美人首,将一点寒晶封入其眉间。这样她的容姿不败,永远的停在这一刻,悲悯而妖异的微笑,直到地老天荒。
我拿出乾坤袋,不过巴掌大小,却可将这头颅收藏于内。我并不知瑶姬和昊天是否愿意重逢,也不知他们是否愿如此相见,我要把这战果交给天帝。
我带着冷琳向西行去。夕阳正徐徐收起晕红的霞光,身后的小院烧得噼啪作响,一时间只觉得天地一片血色。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既要上天寻仇,那便需修仙。你可愿拜师于昆仑?”我一边询问冷琳,一边把她抱上青篷马车。我并没有等她回答,一甩鞭子,马蹄声便清脆地响起来。
她愿与不愿又有什么相干?
就像我当年,谁又曾问我一句“可愿”。那打家劫舍的强人,嫌我母亲老丑,一刀劈了,却将我提去临县,换成了他兜里的一把碎银。我辗转奔逃,最后终得习武修仙,而昆仑正是我的师门。
神魔的一日顶得一年,冷琳长得飞快。清晨我给她一套大了许多的衣裙,到了晚间就已变得合身。我带着她穿城越镇,从不在一处逗留超过半日,也就没有人察觉她的异样。我一度怀疑她会早衰,可自第五日起,她就停在十四岁的样貌。桃花般温软的面色,偏偏配上伶仃的下巴。额前一抹柔媚美人尖,可眼睛又狠狠的向上挑着。现今犹自青涩,一夕盛开,又是何等尤物。
我不知道将冷琳当个出生不过十五日的懵懂婴孩儿对待,还是当作一个豆蔻少女。她异样的沉静,一路只听得我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
“累了吗?要不歇会儿。”
“吃吧,多吃点,你长得这样快,定是辛苦。”
“早点睡,明天我们还是一早出发。”
她看我的目光,一时极冷,一时极热。我知道她恨我,恨得想在我身上戳上无数个洞,就像那日我怒视着杀母仇人。可我也知道,她就像我当年一样无能为力,只是在咬牙忍耐。她还没有觉醒,于是我举手之间就能灭了她,还能保证一滴血都不会流出来,即便她是神魔也拿我无可奈何。
明明可以施展法术,昆仑不过是转眼即至。我偏偏驾着着枣红马,拖着青布车,颠颠地西行,偶尔甩起一个响鞭,惊起林间鸟兽。走在我当年求师的路上,我更愿意用自己的肉身实实在在地一点点挪去,而不是幻影移行,瞬间到达。偶尔夜间惊起,我恍惚间似乎重回当年狼狈模样,一时分不清是带着冷琳,还是带着又一个我自己,还是我正在一手将她推向与我一样的命运。如果早知道成了神仙还是过刀头舔血的生活,当年还会去昆仑吗?我也不知道,这种以如果开头的题目,最难回答,即使答了无甚意义。
我不厌其烦地与她说些六界的新闻旧事,我杀的人多走的地方也多,想不到此时倒也有些用处,拿出来权作旅途消遣。
“告诉你哦,别看西王母现在是个大美人,以前据说是个口不能言,蓬头垢面,住在山洞的凶婆子。谁叫她资格老呢,开天辟地修炼到现在,总算有人样了,而看过她当初模样的老家伙也死得差不多了。”
“你知道白娘子不?那个千年的蛇精带着妹妹小青来人间和许仙过小日子,多么红红火火,谁知法海和尚却出来搅局。原来法海竟是个有龙阳之好的,看中了许仙小白脸,又因为和蛇妖有纠缠算个痛脚,所以法海逼他出家和自己一双两好。这可惹毛白娘子了,于是水漫金山,好不折腾呢。”
“孙悟空,哦,现在叫战斗胜佛啦,想当年他可是大闹天宫的狠角色,单打独斗不在话下。后来西天取经的路上,竟然慢慢懒得自己动手,倒是更愿意满天搬救兵。不见这毛猴子儿女情长,倒是直接英雄气短。不知是唐僧的碎碎念,还是那个紧箍咒,惹人堕落。”
貌似自说自话,自娱自乐。我知道她其实在听,虽然她从不回应,不过时日久了,她竟也偶尔一笑。
“将来,你要杀天帝,还是杀我?”我不过随口一问,这种问题,难道还有别的答案吗?只因她极少开口,我逗她而已。
“先杀天帝,再杀你。”冷琳的声音如泉,在这干燥的西陲之地,轻易地润进人心底。她的目光灼灼,和着戈壁中的阳光,一起将我炙烤。
我笑笑,一边轻轻地应道,嗯,都杀,一边抬手将她的帷帽上皂纱掩好,我不想她的肌肤因风沙而粗砺。
这样待一个寻仇的家伙,我疯魔了吧?
也许现在我只是被她的美色所惑,男与女,单纯无比,仅此而已。
也许当年我就渴望能有一个人对我关怀一二,此时我正对着自己的替身百般弥补,温柔倍至。
也许我早已厌倦自己供人驱策的生活,她可以让我从中解脱,岂不快哉?我贪恋自由,可我若杀死天帝只能换得永世禁锢,于我并不划算。我宁愿与他同死,也不愿为他所困。她这等的恩情,我怎么能不好好报答?
黄沙依旧,昆仑如故。
苍穹蓝得纯澈,漫漫不知终极。
她黑色的衣裙在风中翻卷。
黑色,主凶。
我挑的颜色,我的颜色,杀人者的颜色。
杀人者,人恒杀之。
我眯起眼睛,也许终将有一人,身着黑衣,来取我性命。
遥遥已能望见山门,我不愿进去。昆仑中这些徒子徒孙,明里恭恭敬敬,暗里一面羡慕我修为,一面又非议我残忍嗜杀,那百等的脸色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请君珍重,就此别过。”我一拱手,冲她笑道。以冷琳的资质,拜进昆仑大约不难,我何必用自己的名号给她惹些不必要的闲气。以昆仑道人们的本事,未必能识破她的血统,我又何必巴巴的送她进去,于天帝面前给她添些嫌疑呢。
冷琳不置一词与我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偏又转过头来:“你为何不杀我?”
我看着她妖魅而杀意难掩的眸,只轻轻挥了挥衣袖,没有作答。
冷琳看了我良久,我只是神定气闲的笑笑:“怎的还不上山去,难道舍不得我不成?”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终是转身自去了。
我掏出一只陶埙,凑在唇边。
埙声低回,有如呜咽,徘徊于苍茫天地间,代我为一大哭。
他日经年,魂归去兮,谁又与我奏一曲骊歌?
冷琳,你是我亲自选中的凶手。
若是你,我甘愿授首。
请用神魔之血,将我于这天地间烧个干干净净。
是大苦难,亦是大慈悲。
从此无痴无嗔,无业无障。
归彼大荒,自由无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