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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素白银簪 ...

  •   天外不见半颗星宿,月亮却异常的明亮,照得院子就像白昼一般。叶与影重迭,枝枝蔓蔓光华如洗。花朵都快凋谢尽了,只有残败的瓣儿在地上蜷缩。
      几只乌鸦在那棵大树上互相角逐,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辛追的心跳莫名的不规律,总有些慌乱的感觉。
      她走到院墙之下,这棵终究只是棵普通的树,不能为她遮风挡雨。柳叶中有零碎的花絮飘下来,悠悠缓缓,在沉默的夜里细细诉说自己的一生。她转头,看见肩上的也浮着几朵,呼气一吹,花絮继续进行下一段旅程。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笑笑,握着那块淡紫色的玉佩,玉石水润生温,无尽的温暖。张敖,你快回来吧。
      张敖真的回来了。
      当他一身肃然的官袍走进这个逼旯的宅院时,她正在用水吃力地浆洗被单。大大的被单一经水染湿,变得尤为沉重,拧也拧不动,勉强用木槌洗干净,她起身弯下身子,用手捞起洗好的东西,拽了几次也未提起来。鬓角的细发在飘一飘的,最后和脸颊上水粘在一起,有些发痒。她用挽起的袖子把碎发捋到一旁,不经意地瞥见来人。
      不止一个,有三个,都是穿着玄黑的锦袍官衣。为首便是张敖。
      张敖虽然穿着与那两人同样的衣服,却能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他站在那里英姿勃发,面无表情,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她手中好不容易提起的被单,“噗嗵”的一声掉了下去,木盆里的水溅出来老远,有些甚至洒在张敖的官袍上。张敖没有动,一旁的人却出声指责,“放肆,竟敢对张将军无礼。”
      辛追看见张敖伸手制止,随后转身对那个人笑道:“皇上召见她,说不定以后成了妃子,你可要仔细脑袋。”
      话语虽是玩笑,但那个人听张敖这么一分析,突地一颤,呐呐地住口再不敢吭气。
      张敖笑笑地回头看向她,眼中却是一股寒意。她一愣,被水溅湿的绣鞋黏黏地贴在脚上,有些微微生冷,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四肢周身,连心的那块儿也不放过,无助油然而生。
      张敖收起笑,正色宣道:“皇上口谕,民女辛追,跪驾接旨!”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双腿忽然失了力气,直接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以头叩首。
      “宣女辛追,即日进宫!”
      庭院内有五个人,包括辛追在内,还有一个父亲。
      辛追久久趴在地上,没有动一下。父亲的脚在她身边顿了顿,移开了。
      “恭喜啊,辛追妹妹。”
      头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缓缓抬头,或许是跪的太久的缘故,眼前一瞬间的发黑。她慢吞吞地起身,把手上的污物在水里清洗干净,蹙眉问:“恭喜什么?”
      “妹妹一旦进宫成为皇上的妃子,那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张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明显讥笑。她沉默不语,或许,这是曾经期盼的事情,到了现在,却又觉得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以后成为皇妃,我见了辛追妹妹都要下跪呢。”
      她笑了笑,“哦,是吗?”
      张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恨恨地盯着她。
      她没有看张敖的脸,折身回到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大大的荷包。她走到张敖的身前,把手上的东西捧给他,“这是你的钱,我一分也没有用,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张敖双眼冒出火光,一手打下辛追手中的东西,用力过猛,荷包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袖中的东西也飞了出去。
      一支明亮的素白银簪,静静地躺在地上。
      张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也未说话,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腰间上的紫色玉佩,红色的蕙子轻轻摇摆,玉佩也跟着移动。
      张敖突然上前,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语带哽咽地说:“我在战场上,无时不刻地想着你,彭城之战,我中箭差点死掉,可一想到你,我还是活了下来。本想可以与你永远在一起,可你……你好狠的心。”
      张敖的个子很高,几乎覆住她,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很好闻。她流出泪水,全部浸在了张敖的衣服上。她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只是让我进宫,别的又没说怎样。”
      张敖立即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轻轻点头。
      七年之后再见,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而刘季成了一代帝王。她跟随小黄门躬身走进长乐宫时,巍峨雄壮的建筑楼影幢幢,深不见底的宫阙,处处泛出冷冷的寒光。
      她缓缓步入高大的宫殿,是两排金柱,一溜排延伸到大殿的对面。宫殿的主位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一身雍容华贵,气质不凡,想必就是人们口中盛传的皇后,为了自己的丈夫能够成就霸业,而付出所有的吕雉。男人玄黑的宫服上面隐隐有几条刺龙,头上的珠帘遮住他的脸,不知神情。
      当今的帝后威仪,真是令天下人望尘莫及。
      她一颗悬着的心,不知不觉的就松了下来,几年来的愁思与纠结,在这一瞬间,似乎得到了解脱。
      她走到殿中,跪倒在地,“民女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上面的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思量。辛追匍匐在地,安静地等候。良久,肩上骤然一紧,一个人伸手扶起她,双龙戏珠的龙头鞋赫然出现在眼前时,辛追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谢皇上。”
      那人多了一小戳彘须,肤色比以前更加黑了些。
      也更陌生了。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由笑笑。
      刘邦也笑笑。
      是,当初的刘季,便是现今的皇上,刘邦。
      刘邦并没有多余赏封什么,直接把她安排到了未央宫的一角——清凉殿。
      事情没有结束,或许才开始,她看着那些莺莺燕燕的宫娥,个个都是才选进宫的如花少女。她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已经二十一岁了,是个即将迟暮的年龄。张敖,你会不会等我?

      刘邦再见到辛追的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真切切老了。
      姣好的面庞,玲珑的身姿,白衣妆扮的辛追,依旧那么明艳动人,岁月只在她的身上留下美丽。对他来说,那段放风筝的时光好像就是昨天才发生过。
      听说她定了亲,可是对方却一直没有娶她。
      他奇怪的紧张,身上不自觉的微微颤抖,手上的扳指也变得湿滑,这是他不曾感受到的怪异。他几乎跳起来,可这是富丽堂皇的宫殿。
      如今,他是千古唯一的皇啊!
      辛追来时,还是那抹淡淡的忧郁,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帮她拂去,她却轻轻的避开了。他心里一顿,说不出的滋味,万分痛恨自己的敏感,于是,选择了漠视。
      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包括女人!
      后宫是个安静的地方,那里只有女人,没有多余的男人。他把她安排到了那里。
      这个秋天来的太快,柳絮早已落尽,树上的叶子也飞到了水面上。水榭旁的柳树下站着辛追,静静地发呆。白衣微光,阳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圈光晕。一块紫色的玉佩闪闪发光。
      心口些许窒息,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辛追的身边。
      辛追的漠然,让刘邦心里隐隐作痛,他偏让自己装作不知道。
      徐徐的清风拂过水面,带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碧绿的水清澈见底,红色的鲤鱼在水里自在的游啊游,没有哀愁。水是鱼的生命,可什么是他的生命?刘邦微微转头,清幽淡雅的花香从他的鼻尖溜走。他笑笑,说:“秋天了,树上都光秃秃的。”
      是啊,秋天了,柳絮早已没了。
      “奴婢见过皇上。”辛追躬身施礼,模样恭卑。
      刘邦愣了愣,悲悯从心底滑过。他笑道:“辛追越来越美丽了,朕却老了。”
      “皇上正值壮年,一点也不老。”辛追语气淡淡。
      他说:“辛追,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会下诏,封你做我的夫人。”
      辛追转头看他,脸上雪白,就像不然尘埃的碧霞,她并没有欢喜的颜色,只是更加陌生地看着他。她说:“如今,辛追已经长大了。”
      辛追说得这样自然,就像本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心内悲悯连连,依旧笑呵呵地说:“嗯,朕知道知道,所以朕要娶你。”
      “皇上乃九五之尊,我只是一介草民。”
      他终是眼神黯然,定定地看着辛追,忍不住问:“为什么?”
      辛追只是笑笑,低头看向腰上的紫色玉佩,脸上是刘邦从未见过的温柔。她淡淡地说:“或许都错了,我们只是记住了柳絮纷飞时的彼此。”
      刘邦本已经猜到了,可当她亲口说出来,心不由怨恨。他苦笑:“可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辛追沉默不语,鬓发在她光洁的脸上飘忽不定。
      刘邦轻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天下?”他顿了顿, “我是个无名泼皮,我是以为这样,才可以配得上你。”
      辛追的泪水在眼眶边停留片刻,还是落了下来。
      刘邦看见那滴水珠迅速坠落,心有不忍,伸手一接,便落在了掌心。冰凉的一颗,没有任何温度,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下去。他说:“嫁给我吧,辛追。”
      他用最卑微的姿势乞求,可是对面的女人无动于衷,转身离去后,连头也没有回一次。
      刘邦站在原地恨得咬牙切齿,他是一代帝王,她竟敢这样对他,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那个男人是谁?
      最近一段时间里,呈上来的奏折让刘邦感到不安,韩王信、临江王等的各个封地蠢蠢欲动。这个国家才刚统一,这些人就按耐不住了?
      刘邦让人暗暗监视,那些自以为是的异姓王,总是让人不放心。
      旁人做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他,任何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当得知临江王招兵买马,囤积粮草的时候,刘邦毫不犹豫地叫来张敖。
      这个张敖从陈胜吴广起义之初,就忠心耿耿地与其父张耳,跟随他至今。
      张敖年纪轻轻,文武双全,穿上金戈铁甲,更是气宇轩昂,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能才。
      刘邦一直很赏识这个年轻人。
      不光刘邦这样想,就连皇后也曾笑说,这孩子很有他当年的风范,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刘邦想起那个威风凛凛的张敖,甚感欣慰。天下人才济济,大汉定能绵延万年,永无衰竭。
      张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脸上是刚毅的果敢。刘邦看见烛光在照在他的盔甲上,有些刺眼。张良在一旁对张敖交待任务,完后交给他一张令牌。刘邦走到他的身边,拍拍张敖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努力,做个像你父亲一样的人。”
      次日晚上,马邑被冒顿围困,韩王信企图投降讲和的消息就被传到皇宫内。刘邦从晋阳一路往北,亲自率军前往,不料韩王信竟真把马邑献给了匈奴,还联合冒顿共同攻打汉朝军队。刘邦盛怒,来到平城登上白登山,结果被困于山上。
      两军对决的时候,刘邦站在台石之上,与韩王信的部下王喜互砍。曾经的下属,今日竟敢拿刀来杀他,真令人恼火。一刀一剑下去,都使了很大的力气,他渐渐体力不支,眼看对方的大刀当头劈下,哪知王喜猛地一顿,口吐鲜血就倒地死了。
      刘邦看见张敖站在站在眼前,他叹了口气,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倒在地上的王喜,双眼鼓鼓,身旁躺着一支素白的银簪子。簪子的刻花很简单,上面没有丝毫污垢,想是被主人经常摩挲才会这样。
      刘邦看见张敖弯身捡起那支簪子,在身上擦了擦,放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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