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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晨光刺破三生树的枝叶,碎金般洒在茶馆“忘尘轩”的木牌上。

      月牙拎着半旧的水瓢,从井里打起一桶清冽的冷水。

      她泼水的动作很稳,细细的水流均匀地润湿门前的青石板,带走一夜积尘,也带走些微初夏的燥意。

      石缝里几丛野薄荷沾了水,精神抖擞地舒展开,散出清苦微凉的味道,混着炉上新沸山泉的雾气,将她周身淡淡隔开。

      浇完水,她转身侍弄廊下的几盆兰草,指尖拂过修长的叶片,专注得像在擦拭绝世的名刃。

      缸里的几尾红鲤摆着尾巴,搅碎一池倒映的天光云影。

      一切都慢,都静,都像是可以这样安稳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偶尔有熟客掀帘进来,熟稔地招呼一声“老板娘”,她也只是抬起眼,露出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笑,点点头,便去柜后煮水、称茶、温杯。

      动作行云流水,却没什么烟火气,仿佛只是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偶人。

      客人们习惯了她的沉默,也乐得自在,聚在角落里低声聊着江湖上新近的传闻:

      巴陵的桃花开了又谢,枫华谷的匪患似乎又起了,恶人谷和浩气盟在龙门荒漠的小摩擦……声音嗡嗡地传来,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月牙听着,手里擦拭白瓷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那些地名、纷争、血与火,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听来的戏文。

      她的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清澈的茶汤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张平淡得让人过目即忘的脸,眼角有细纹,是岁月也是风沙留下的痕迹。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双此刻平静无波的眼睛,曾如何在黑夜中精准地捕捉目标,如何在刀光血影里保持绝对的冰冷与清醒。

      明教的焚影圣诀,杀人于月下无影。

      她曾是其中最快、也最沉默的那把刀。

      直到有一天,或许是某次任务后指尖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气,或许是某个孩子清澈惊惶的眼睛在她刀光落下前的一瞥,又或许,只是长久的疲倦终于压垮了那根名为“服从”的弦。

      她选择了叛逃,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债和几处差点要命的伤,消失在茫茫大漠与中原的交界。

      最后,在这远离纷争中心、靠近扬州城郊的小镇落脚,用积攒的一点金银和近乎偏执的耐心,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茶馆老板娘”的身份,一编就是五年。

      五年,足以让很多往事褪色,让很多追踪者放弃,也足以让她几乎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只是“月牙”,一个浇花、养鱼、煮茶的寻常妇人。

      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洋洋地斜照进来。茶馆里只剩两个老书生在对弈,落子声清脆。

      月牙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旧账册,墨迹有些淡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纸页,神思有些飘远。

      帘子就是在这时被猛地掀开的。

      不是熟客那种温和的力道,带着一种干脆的、甚至有些迫人的劲风。光与尘在那瞬间汹涌扑入,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口,几乎堵住了大半的光线。

      茶馆里对弈的书生停下了动作,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来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身藏剑山庄标志性的明黄衣衫,衣料挺括,绣着精致的淡金色纹路,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他背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轻剑,剑鞘看似朴素,但懂行的人能看出材质非凡。

      他的面容是一种带着英气的俊朗,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像是淬了星子,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扫视着茶馆内的一切,最后,精准地落到了柜台后的月牙身上。

      月牙抬起眼,目光与他相接。没有惊慌,没有探寻,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搁下笔,等着。

      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刚被月牙浇湿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没有去看别处,径直走到柜台前,步履间带着藏剑弟子特有的那种端方又隐含锋芒的仪态。

      他在柜台前站定,目光落在月牙脸上,嘴角那点天然的笑意加深了些,露出一颗尖尖的、显得有些顽皮的虎牙。

      然后,他抬手,将背上的轻剑解下。

      没有出鞘,只是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哐”一声,搁在了月牙摊开的账本上。

      沉重的剑身压住了墨迹未干的字迹,也压住了那一片刻意维持的宁静。

      “老板娘,”他开口,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尾音却微微拖长,像是裹着蜜糖的钩子,“打听个事儿。”

      月牙的视线从被压住的账本,缓缓移到他的脸上。

      她没说话。

      男子往前倾了倾身,凑近了些,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出月牙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笑得更开怀了些,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明教叛徒,陆危,”他清晰、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月牙心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

      “是不是……死在这?”

      “陆危”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月牙感到自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险些掐进掌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然作响。

      五年了,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被封存在最深最暗处的咒语,从未被提起,她也几乎以为已被岁月彻底掩埋。

      明教陆危。那是她叛逃前使用的最后一个化名。

      执行最后一次,也是最惨烈、最违背她本心的一次任务时所用的名字。

      知道这个名字和她那段过去之间有直接联系的人,按理说,都已不在人世——要么死于那场任务,要么死于她叛逃后的追杀与清洗。

      这个藏剑弟子,怎么会知道?

      又为何用如此笃定、又如此玩味的语气,问出“是不是死在这”?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杀手的本能几乎要破开那层温顺的伪装喷薄而出——制住他?

      逼问?还是……灭口?袖中藏着的一枚薄如柳叶的刀片,贴着冰凉的手臂肌肤,唤醒了肌肉深处沉寂已久的记忆。

      但她终究没有动。五年“老板娘”的生活,不仅给了她平静的假象,也磨钝了一些东西,或者说,教会了她另一种忍耐。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甚至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茶馆老板娘的茫然表情。

      “陆危?”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说话,又像只是午后困倦:

      “客官怕是找错地方了。小店只卖茶水,不记得有过叫这名的客人。”

      她说着,伸手去推那柄压在账本上的轻剑,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表现出一个普通妇人对这突兀举止的不适与轻微不满,“您的剑,碍着账本了。”

      年轻男子没有立刻移开剑,反而就着她的手势,手指在剑鞘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脸上那种带着虎牙的笑容依旧挂着,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像针尖,试图刺破月牙那层完美的伪装。

      “是吗?”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茶馆简朴的梁柱、旧却干净的桌椅、以及廊下那些被照料得极好的花草:

      “可我得到的消息,很确切呢。说五年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恶斗,有个明教的厉害角色,在这里断了气。”

      “老板娘你这茶馆,开了也差不多五年吧?真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他的话语像是随意闲聊,但每个字都敲在关键处。

      月牙的心缓缓下沉。

      这不是偶然的打听,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掌握了一些线索。

      是当年那场搏杀留下了她未曾察觉的痕迹?

      还是有漏网之鱼,或者……别的什么人,一直在暗中调查?

      “客官说笑了。”月牙垂下眼,继续去拨弄那柄剑,这次用了些力,终于将它从账本上推开少许。

      她拿起旁边的抹布,擦拭着账本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

      “小镇来往人多,五年前的事,谁还记得清。恶斗?或许有吧,这年头,哪里都不太平。”

      “但我一个开茶馆的妇道人家,天一黑就关门闭户,哪敢打听这些。”

      她抬起眼,这次目光里带上了些许商人的圆滑与无奈:“客官若是渴了,不如尝尝新到的西湖龙井?或是要点别的吃食?”

      她试图将话题拉回茶馆经营的轨道,这是一种无声的逐客,也是一种试探。

      年轻男子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朗,却无端让月牙后背有些发凉。

      他终于将轻剑彻底从柜台上拿起,随意地拎在手中。

      “龙井?也好。”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趣,转身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将轻剑倚在桌边,阳光照在明黄的剑穗上,晃晃悠悠,“那就来一壶吧,老板娘。要最解渴的那种。”

      月牙应了一声,转身去取茶叶、烧水。

      背对着那年轻人的目光,她感觉如芒在背。

      煮水的声音咕嘟咕嘟响起,白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她的侧脸。

      她借着取茶杯的机会,指尖极快地从柜台某个暗格边缘拂过,确认了某样东西的存在,心下稍安。

      茶很快端了上去。

      年轻人没有再看她,自顾自倒了一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啧,有点苦。”

      他咂咂嘴,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还是我们藏剑的茶好喝。”

      月牙退回到柜台后,不再接话。

      茶馆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年轻人偶尔喝茶发出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市井嘈杂。

      两个老书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略微西斜。

      那年轻人似乎并不着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壶他嫌“苦”的龙井,目光时而望向窗外街景,时而又像是无意般掠过月牙。

      他在等待,月牙清楚。

      等待她露出破绽,或者,等待别的什么。

      就在一壶茶快要见底的时候,年轻人忽然又开口了,这次声音低了些,像是随口一提:

      “老板娘,你这地方,景致不错,挺安静。就是……晚上一个人守着,不怕吗?”

      “我听说,这一带早年不太平,晚上偶尔还能听到些不干净的声音呢。”

      月牙擦拭柜台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向年轻人。

      对方也正看着她,眼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探究,反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同情,又像是……挑衅。

      “习惯了。”月牙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世上本就没有完全干净的地方。自己心里干净,就不怕。”

      年轻人闻言,眉梢微微挑起,似乎对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又似乎觉得有趣。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刻。

      “心里干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笑了笑,这次笑意淡了些,显得有些意味不明,“说得真好。但愿如此。”

      他不再说话,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他拿起倚在桌边的轻剑,站起身。

      “茶钱。”他对着月牙的方向说了一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对了,老板娘,我叫叶寻。叶子的叶,寻找的寻。也许……以后还会来叨扰。”

      说完,他不等月牙回应,拎着剑,转身便走。

      明黄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便融入了街道上往来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茶馆里彻底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

      月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几枚犹带体温的铜钱上,又缓缓移到门口空荡荡的街道。

      叶寻。藏剑山庄,姓叶。

      她的指尖,终于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沉寂太久、被强行唤醒的冰冷的东西,正在血脉深处缓缓流动。

      她知道,安静的日子,到头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而这一次,她可能无法再只是“浇花养鱼,假装自己从没杀过人”了。

      夜色,如期降临,笼罩了忘尘轩,也笼罩了整个小镇。

      比夜色更沉的,是欲来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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