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来信[短篇集]》一渊

1、永生族与人类

　　1.
　　我是永生族，几十年一轮回，生命永不终结。

　　第一世的时候，我曾天真地以为所遇见的人与自己是同类。

　　我们外形相似、习性相似，初次踏出家乡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与自己是同一种生物。

　　原来，外面的世界把永生族称为“人类”。

　　于是，我便入乡随俗，以人类自居。

　　我遇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类，见过健康活泼的孩童，也见过将行就木的老人。我天性迟钝，在人世间走走停停好几年，也没明白为什么濒死之人会绝望，为什么孤寡者会落泪？

　　这一生的死亡不过是暂别，来世还可以再见呀。

　　就像我遇见的殉情者，死前都会约定来生见。

　　如果真的不舍，如果真的深爱，这一世情缘不必了结，死前约好地点，轮回之后再见面就好了呀。

　　为什么要绝望悲伤呢？
　　我不理解。

　　“你们为什么难过？死了就死了，来生再见呗。”
　　我围观葬礼的时候问出了口，被人抄着棍棒打骂。

　　这下我没工夫疑惑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很远，惨兮兮地躲在桥洞里。

　　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半天才敢探出头张望。
　　有人提着花篮自桥上路过，一眼看到了我，放下满篮鲜花，朝我走过来。

　　我生怕再被揍，下意识缩回桥洞里。

　　这人蹲下身，在桥洞外跟我说话，轻声慢语，让我别害怕，问我疼不疼，要不要帮助。

　　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温柔动人的声音，几乎听入了迷，当场爬出桥洞。
　　然后嗅到扑鼻的花香。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我看着对方的脸，愣愣地回答：“我家在很远的地方，要跨过大海，翻过雪山才能到。”

　　这人朝我递出手：“这么远啊，天快黑了，那就先回我家，好吗？”

　　我握住他的手，好温暖，比我睡过的鹅绒被还要暖。

　　“好！”
　　我用力地点点头，爬起身，跟着他回了家。

　　2.

　　“我叫兰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
　　我犹豫了一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音节，像鸟鸣。

　　没错，这串音节确实是一串婉转的鸟鸣，是我出生后首先听到的声音。按永生族的习惯，这就是我的名字。

　　天知道我多喜欢兰因简短的名字。
　　兰因，兰因，真是好念又好听！

　　兰因没听懂，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于是我又鸟叫了几秒。

　　兰因迟疑地问：“这是你的名字？”

　　“对。”我有点沮丧地垂下头。
　　兰因也觉得我的名字难听吧，毕竟我以前把名字告诉别人的时候，被狠狠嘲笑了。在那之后，再有人问我名字，我都支支吾吾糊弄过去。

　　“挺美妙的，让我想起月光下唱歌的夜莺。”兰因由衷地夸道。

　　我猛地抬头，眼睛发亮。
　　美妙，兰因夸我名字美妙！

　　“不过，我没有你那么灵巧的喉舌，没办法完整地念出你的名字呢。”
　　兰因笑意晏晏地说：“这样吧，我用首尾两个音节的谐音字称呼你，寄秋，可以吗？”

　　“当然可以！”

　　从此我有了一个被人类赋予的新名字，寄秋。

　　兰因给我处理伤痕，为我做了晚饭，发现我不识字，还一笔一画地教我写名字。
　　寄秋。
　　两个字，我练了十几遍，才写得像模像样。

　　兰因是独居，家里只有一个卧室，一张单人床，他在卧室地毯上铺了层厚厚的被褥，让我睡在床边。
　　“寄秋，寄秋……”
　　当晚我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兴奋得睡不着觉，一直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

　　3.

　　我在兰因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总是语出惊人，出去找工作处处碰壁，闲在家里没事干。
　　而兰因是花店老板，一个人经营打理花店，经常早起晚睡，很辛苦。
　　因此我自告奋勇来帮忙。

　　兰因在修剪玫瑰花枝，垂着眼说：“花店的营收不高，所以我能给你的薪水也很低哦。”

　　我立刻掏出几块金子，说：“不用给薪水，我其实有钱。我来做事，是因为我想帮你，我很……很喜欢你。”

　　兰因笑起来，将剪好的玫瑰花放进水桶里。
　　“你还是个孩子呢，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不要随便说这两个字，会让人误会的。”

　　“我已经十九岁了！我不是孩子，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急促又笨拙地辩解，“你收留我，给我饭吃，教我写字，为我买新衣服，对我总是很温柔，我就是非常喜欢你啊！”

　　兰因站起身来，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你这是感激，不是喜欢。等你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了。”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在兰因弯腰提水桶时，冲动地亲了下他的侧脸。

　　感激会想亲吻对方吗？
　　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就想亲兰因。

　　兰因猝不及防，手中水桶咣当摔在地上，他直起身，转头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的脸颊慢慢烫了起来。

　　兰因叹了口气，挪开视线，轻声道：“别闹了，我们不合适。”
　　我忙问：“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兰因沉默许久都没回答，最后抬腿跨过一滩水迹，背对着我说：“你不是想帮忙干活吗？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吧。”

　　我捡起几枝湿淋淋的玫瑰花，擦拭着地面的水渍，眼角余光却在关注兰因的一举一动。

　　这个地方盛行送玫瑰花表达爱意。
　　但自然生长的玫瑰，没多久就会凋零，我想送兰因一朵永不枯萎的玫瑰。

　　一朵由我心血染红的宝石玫瑰。

　　4.

　　兰因有好几天都没怎么说话。
　　他对我依旧很温和，只是整个人有点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想哄他开心，每天深夜趁他睡着了，悄悄出去染玫瑰花。

　　这天夜里，殷红泛光的宝石玫瑰终于做好了。我用绸布包裹玫瑰，藏在房间里，等到次日兰因醒来，就送给他。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醒了，没想到兰因醒得更早，已经起床离开。我跑到客厅，只看见做好的早饭留在桌上。

　　我没心思吃饭，拿着宝石玫瑰准备去花店找人，临出门前，瞥见餐盘下压着一封信。
　　我定睛一看，信封上写着【致寄秋】三个字。

　　给我的信？

　　我两步走到餐桌边，抽出信，打开来看。

　　致寄秋：

　　寄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不要来找我。

　　我的房子留给你，你可以继续住下去。经营花店是辛苦活，因为你不缺钱，所以我将花店转让给了别人。

　　你曾经说喜欢我，我以为是你的戏言、错觉，后来我发现不是。

　　很抱歉，我说过我们不合适，践踏了你的真心。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这么说。
　　我有遗传病，活不过三十岁，今年我已经二十九岁，时日无多。而你才十九岁，健康年轻，这辈子还有漫长的时间，不应该找一个将死的恋人。

　　请忘记我吧。

　　5.

　　怎么可能忘记！

　　我拿着信，心中既茫然又委屈。急匆匆地跑到花店，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大门紧锁。
　　四处问了问人，都说今天没见过兰因。

　　我站在街头，脑子嗡嗡作响。

　　为什么？
　　即使活不过三十岁，很快就会死去，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讨厌我，一点也不喜欢我，那我可以滚得远远的。

　　可是……可是这算什么！我不接受这样的拒绝理由！

　　如果我们互相喜欢，即使这辈子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也可以下辈子继续相伴啊！

　　我咬紧牙，返回家中，收拾了行李，锁上门，准备出城问问。
　　城门的守卫告诉我，日出时分确实有辆马车出了城，往南边去了。

　　我又过上了流浪的生活，沿途打听，四处寻访。从秋天到冬天，最后在春暖花开的日子，找到了兰因的故乡。

　　6.

　　那时是黄昏，夕阳照在屋顶上，小院里的竹躺椅慢悠悠地晃。兰因躺在竹椅里，双眼合拢，好像睡着了。

　　我轻轻推开门，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在他睁开眼的刹那，我差点哭出来，强行憋住了。

　　兰因定定地看我，似乎不敢置信：“寄秋？”

　　“是……是我。”
　　我一路上攒了满肚子的话，想质问，想诉苦，想表白，可此刻全都说不出口了。

　　兰因变得很消瘦，皮肤没有半点血色，病态的苍白，声音十分虚弱，说话很费劲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手，捋过我乱糟糟的鬓发，触摸着我的脸颊。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是不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的指尖好冰，不复往日的温暖，摸着我的脸，像雪花落在皮肤上。

　　“是啊，我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你。”
　　我心里难受，握住兰因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起来。

　　兰因注视着我，眼底溢出一点湿润的泪光，问：“你没看到我留下的信吗？”

　　“看到了。”

　　“那你还……”兰因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不接受你信中的理由。”
　　说完这句话，我打开行李箱，抽出那支精心包裹的宝石玫瑰，一层层揭下绸布。

　　然后我后撤半步，在他面前屈膝半跪，举着玫瑰，紧张又郑重地问：“兰因，我来这里，主要想问你两句话。第一，你喜欢我吗？”

　　“我……”
　　兰因张了张嘴，我立刻补充：“请诚实回答，不要欺骗我的真心。”

　　兰因注视我许久，颤唇吐出几个字来：“是，我喜欢你。”

　　我顿时狂喜，将宝石玫瑰塞进他的手中，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头去吻他，从脸颊吻到唇齿。

　　兰因眼角溢出泪水，偏过头不让我继续吻。
　　“第二句话是什么？”他问。

　　我提着心：“你愿意，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兰因看着庭院里的花，嗓音有些飘忽：“愿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我快死了，有今天没明日，可能都活不过这个月。”

　　“没关系啊。”我扳过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道，“我们来生做恋人，你愿意吗？”

　　兰因微微颤抖，迟迟没有吱声。

　　我忐忑不安，心想或许这个约定还是太重了，他需要好好考虑，才能下决定。

　　这时，却听见兰因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好，我们来生见。”

　　答应了？兰因答应了！

　　我欣喜若狂，将他从竹椅里抱起来转圈，听到他不适的喘气声，我赶紧冷静下来，把人抱进屋里。

　　兰因重病垂危，身体肯定很难受。
　　虽然刚许诺了来生，但想到这点，我的心脏又收紧了，胸口沉闷，像被巨石压着。

　　作为预备恋人，他今生的弥留之际，我应该好好照顾他。

　　7.

　　兰因没有给我照顾他的机会。

　　当天夜里，我趴在他的床边守夜。
　　蜡烛燃尽，黑暗中听到他似乎唤了我一声，我连忙凑到他面前，想听清他说什么。

　　然而他没有再说话，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我抱着他的尸体，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出奇的悲伤，甚至无知无觉地流下眼泪。

　　一直到天明，我才从那股浓重的悲伤感中挣脱出来，想到我们没来得及约好见面地点。

　　不知兰因会投生到什么地方。
　　如果我们离得很远，要见面可不容易，得跋山涉水。

　　最关键的是，他知道去哪里找我吗？

　　或许我该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城市，在他的小房子里等着。我猜这点基本的默契，我们应该是有的。

　　之后，我把兰因葬在一片花草茂盛的山坡上，那朵宝石玫瑰作为陪葬品放进了他的棺材里。

　　在返程的路上，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必须赶紧进入轮回，否则下辈子会出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年龄差。我倒是不太在意年龄差，就怕兰因很介意。

　　路过一片湖，我跳了进去。

　　8.

　　第二世。
　　我长到十几岁，离开故乡，去上辈子遇到兰因的城市。

　　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破旧的老房子还在，四周的邻居都搬走了，我兴致勃勃地打扫着房屋，住了进去。
　　算算时间，兰因也该十六岁了，可以出远门来找我了吧。

　　哪知我住了整整五年，也没见到兰因的影子。
　　于是，我再次开始流浪，满世界找人。

　　临走之前，我在老房子里留了信。
　　此后，每到一座城邦，我都会留下信件，写明下一个目的地和预计的时间。

　　这样，就算兰因晚来一步，也可以根据信里的地点和时间找到我。

　　我写了整整几百封信，找遍了人类的大小城邦，可数十年来，我没有见过兰因。

　　他不曾迈出家门来找我吗？
　　他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
　　他……不再喜欢我了吗？不想见到我吗？

　　第二世的生命接近尾声，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城市，发现那间老房子已经被拆了，整条街道焕然一新，让我以为到了陌生的地方。

　　我慢慢走到初遇的地方。
　　石拱桥还在，河水温柔荡漾。

　　明明过去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兰因的声音和面容却依然清晰鲜明。

　　我走到桥洞下面，恍惚又听见他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你还好吗？不要害怕。”

　　9.

　　第三世。

　　我重新开始上辈子走过的旅途，放弃闷头找人的方式，到处和人打交道，甚至投资了一家报社。

　　我希望每期报纸都能在醒目的位置为我发寻人启事。

　　报社老板问我究竟在找什么人，我第一次将自己与兰因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别人。

　　报社老板听完，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在开玩笑吧？因为他临死前跟你说来生见，你就到处找人，找转生之后的他？”

　　我说：“那些殉情的情侣也是这样，死前约好来生见，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原来你是认真的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信轮回转世那一套？”
　　老板一脸震惊，言之凿凿：“我必须给你科普一下，人类，现实里的人类，是没有转世的！我们出生后，只有这一辈子。人死即空，什么都没了，不存在轮回，懂了吗？”

　　人死即空，什么都没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骤然袭来，我慌忙反驳：“不可能！人有轮回，大家都是永生轮回族！我已经到第三世了！”

　　老板不说话了，表情愈发古怪，仿佛认为我是疯子。

　　“如果没有轮回，那些情侣为什么敢殉情？如果没有轮回，大家为什么求神明保佑亡者投个好胎？如果没有轮回，为什么你们总把下辈子挂在嘴边？”

　　我越说越急，最终站起身，拍桌质问：“你不想给我发寻人启事，就要用这种谎话来骗我吗？！”

　　老板显然怕我撤资，连忙安抚我：“好好好，给你发寻人启事，每期都给你发，你别激动。”

　　我得到这个答复，推门离开了。

　　然而回去之后，心中的恐慌感始终没有消退，甚至与日俱增。

　　怎么可能没有轮回？
　　大家随口就说这辈子、下辈子，而且我看过的一些书里，也有描述转生的场景！

　　说什么人死即空……太恶毒了……兰因怎么可能消失？

　　我宁愿相信兰因毁约，也不愿想象他彻底消失。

　　10.
　　第四世。

　　我出生后，时常坐在故乡的河边，静静地看着河面。

　　正值夏季，数不清的蜉蝣飞出河面，朝生暮死，繁衍生息。

　　某日，我发现一只特立独行的蜉蝣，它不去繁衍，反而飞到了岸边，在水草丰美处遇到一只蚱蜢。

　　它们在交流，我仔细倾听，渐渐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哦，一只蜉蝣和一只蚱蜢交朋友。
　　讨论什么草最好吃、什么鱼最可怕，共同躲过一只青蛙的捕杀。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一整天，直到临近日落，温度下降。

　　蚱蜢准备回洞了，与蜉蝣告别，约定明天见。

　　明天。
　　这对蜉蝣而言是个新鲜陌生的概念，它随口答应了。

　　蚱蜢高高兴兴地跳回洞穴里，蜉蝣落到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漂荡。

　　蜉蝣快死了。

　　我蹲在河边，跟它说话。
　　“你知道，那只蚱蜢说明天见是什么意思吗？”

　　蜉蝣听不懂我的语言，自然不可能回应，可我仍旧忍不住告诉它。

　　“意思是，它会在下一次日出后，来找你。它生命中能看到很多次日出日落，每一次都是新的一天，它会在新的一天来找你。”

　　蜉蝣悄然无声地停止了生命。
　　永远没机会知道第二天蚱蜢来找它的心情。

　　正如我的兰因，永远不会知道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