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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面舞会 ...

  •   一九二六年的上海,是东方一颗即将被自身脓血胀破的毒瘤。法租界的陆公馆,便是在这毒瘤上开出的、最为糜艳的一朵恶之花。时人称之为“琉璃宫”,并非因其建材,而是因其本质——看似晶莹剔透,光华万丈,内里却空洞易碎,折射出的尽是扭曲的人间倒影。
      公馆内,陆正川的六十大寿宴正行至酣处。时间是初秋,夜已微凉,但厅内却被无数盏水晶吊灯、烛台以及人身上蒸腾的欲望,烘烤得闷热难当。空气是稠浊的,像一锅熬过了火的浓汤,混杂着法国香奈儿5号的甜腻、哈瓦那雪茄的辛辣、陈年白兰地的醇烈,以及一种更深层、更不易察觉的——金钱缓慢腐烂时散发的,略带腥甜的腐朽气息。
      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黑胶唱片转动,像在为这场盛宴吟唱挽歌。男人们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女人们旗袍裹身,珠光宝气,他们像一群色彩斑斓的游鱼,在这片名为“社交”的浑水中穿梭,彼此用精心修饰过的鳞片摩擦、试探,寻找着下口撕咬的机会。言不由衷的恭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咝咝作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网住了每一个人的真心。
      陆正川便站在这张网的中心,那条连接二楼华丽楼梯的缓台之上。他未曾选择西式礼服,而是穿了一身极为考究的玄色缂丝长袍,外罩一件藏青团花马褂,手持一串温润的沉香木念珠。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眼袋松弛,皮肤上布满了岁月和野心刻下的沟壑。他站在那里,无需言语,便自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目光扫视间,带着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脚下这浮华世界即将失控的恐惧。他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如同帝王俯瞰他的疆土,然而内心深处,衰老这头巨兽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让他夜不能寐。他需要确认,确认他的帝国,他的权威,甚至他子女的爱,都依旧牢固地掌握在他这双正在逐渐失去力量的手中。
      他的长女,陆婉晴,正陪伴在丈夫雷绍霆身侧。雷绍霆,孙传芳麾下炙手可少的少帅,一身笔挺的戎装,马靴锃亮,与周遭的软红肥绿格格不入。他面容冷峻,眼神里是军人特有的、对周遭虚伪客套的不耐与睥睨。陆婉晴则是一袭宝蓝色滚银边旗袍,颈间一串颗颗圆润的南洋珠链,衬得她肤白如雪,气质清冷。她挽着丈夫的手臂,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向每一位上前敬酒的宾客颔首致意。然而,若有人敢与她对视片刻,便会发现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精密的算计,像一台高速运转的仪器,迅速评估着每个人的利用价值、潜在威胁。她与雷绍霆的婚姻,本就是一场最典型的政治与资本的联姻,她的“爱”,早已明码标价。
      次女陆婉月,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情。她穿着一条极为大胆的猩红色西式露背长裙,裙摆缀满细碎的水晶,行动间流光溢彩,仿佛将整个上海的夜色都披在了身上。她紧紧依偎着丈夫沈仲文——上海滩新兴的金融巨鳄。沈仲文西装革履,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手中那块沉重的金质怀表。华尔街的股市行情,远比岳父的寿宴更能牵动他的神经。陆婉月的每一个媚眼,每一声娇笑,都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投资,目标明确,回报率清晰。她与沈仲文的结合,是欲望与资本的媾和,她的“爱”,是永不亏本的买卖。
      在这片衣香鬓影之中,一个极不和谐的身影如同泥鳅般穿梭。阿九,陆家一个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房亲戚,名义上在陆氏集团挂了个闲职,实则整日游手好闲。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略显皱巴的旧西装,领带歪斜,头发也有些乱糟糟。他走到摆满精致点心的长桌前,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做成月牙形状的桂花糕,对着旁边一位正看得眼花缭乱的洋人绅士,用一口半生不熟的洋泾浜英语,大言不惭地说道:“This, my dear sir, is Chinese moon! You see? We eat it… when we miss our money too much!”(亲爱的先生,这是中国的月亮!明白吗?我们太想钱的时候,就吃它!)那洋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茫然地点着头。阿九却已哈哈大笑,将糕点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眼神却像最冷静的旁观者,掠过一张张或虚伪、或贪婪、或麻木的面孔,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凉的嘲讽。
      而在陆正川身后不远处,如同影子般肃立着的,是秦伯安。他穿着朴素的深灰色长衫,身形魁梧,面容敦厚,但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他是陆正川的结拜兄弟,陆氏集团的元老,陪着陆正川从码头扛大包起家,一路腥风血雨打下这偌大江山。此刻,他望着眼前这极尽奢靡之能事的场景,望着大哥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对权力和赞美的饥渴,望着两位侄女那无可挑剔却又毫无生气的笑容,眉头越锁越紧。这繁华似锦之下,他嗅到了大厦将倾前,梁柱腐朽的味道。他是这里少数几个,还残存着一点“真心”的人,而这真心,在此刻此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危险。
      厅外的夜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浓云,隐隐有闷雷滚过。但厅内无人察觉,琉璃宫内的暖风、香氛和欲望,足以将外界的一切风雨隔绝。他们不知道,这场盛宴,并非庆典,而是一场盛大献祭的开始。祭品,是亲情,是人性,是最后一点温暖的光。
      留声机的指针滑过胶木唱片的最后一道纹路,慵懒的爵士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鸟儿,戛然而止。厅内鼎沸的人声,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压低,只剩下水晶吊灯上万千棱镜相互折射的、几不可闻的嗡鸣。所有的目光,或期待,或谄媚,或审视,或冷漠,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楼梯缓台之上,那个如同旧式戏台上主角亮相般站定的老人——陆正川。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所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疲惫与欣慰的神情,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仰起的、心思各异的脸。
      “诸位,”他开口,声调平稳,却字字千钧,“承蒙诸位赏光,莅临陆某这花甲贱辰。看到这么多老朋友,新朋友,济济一堂,陆某……深感荣幸,也,不胜唏嘘。”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他赤手空拳,从十六铺码头的苦力堆里挣扎出来的腥风血雨,有他踩着对手的尸骨,在棉纱、航运、地产各个领域开疆拓土的刀光剑影。这短暂的沉默,为他接下来的话,积蓄着更沉重的力量。
      “想我陆正川,一介匹夫,身无长物,三十年前踏进这上海滩,靠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铿锵,“靠的是不怕死,敢拼命!是靠着一股子狠劲,从黄浦江里捞食吃!这偌大的家业,陆氏集团,”他手臂一挥,仿佛要将这整个琉璃宫,乃至宫外他掌控的半个上海都囊括在内,“不是祖宗荫庇,是我陆正川,一滴血,一滴汗,从这乱世里,硬生生刨出来的!”
      台下响起一阵恰到好处的、低沉的附和声,如同潮水拍打堤岸。那些依附于他的政客、商人,感同身受般地点头;那些与他有隙的对手,则眼神闪烁,暗自揣摩着他这番话的深意。
      “可是,人老了,”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刻意渲染的沙哑和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沉香木念珠,“筋骨不比当年,精力也大不如前。这世道,诸位也都看得明白,”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北边,南边,炮火连天,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革命党,北伐军,口号喊得震天响,说要换个新天地。哼,”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对时局的不屑,以及更深层的不安,“我陆正川不信什么主义,我只信实力!只信握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再次停顿,这一次,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三个女儿身上。陆婉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挽着雷绍霆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陆婉月则扬起她那张明媚的脸,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渴望。只有陆婉心,微微垂着眼帘,似乎在研究地毯上繁复的波斯花纹,与这即将决定家族命运的时刻,格格不入。
      “乱世浮萍,要想不被浪潮打翻,就得把根扎深,扎牢!”陆正川的声音重新变得高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打拼了一辈子,挣下这份家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它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所以,我思前想后,做了一个决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侍者端着托盘的手,都僵在了半空。只有阿九,不知何时又溜达到了点心桌旁,正用银叉慢条斯理地解剖着一块精致的法式慕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讥诮。
      “我,陆正川,从今天起,要退休了!”他掷地有声地宣布。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退休?这位掌控着上海滩经济命脉之一的纱业大王,跺跺脚法租界都要抖三抖的枭雄,竟然要退休?
      陆正川很满意于自己制造出的效果,他微微抬起下巴,享受着这最后的、掌控全局的快感。
      “不过,在我彻底放手之前,我要为陆氏,也为我的孩子们,筑起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堡垒!”他目光灼灼,如同即将进行最后分封的帝王,“我决定,将我名下持有的,陆氏集团百分之九十的股份,”他故意顿了顿,让这个惊人的数字在每个人心中掀起巨浪,“作为一份礼物,分给我的三个女儿!”
      台下瞬间彻底炸开了锅。百分之九十!这意味着陆氏集团的绝对控股权,上海滩庞大商业帝国的命脉,将就此易主!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贪婪、嫉妒,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陆婉晴、陆婉月和陆婉心的身上。
      陆正川抬手,压下喧嚣。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父爱的温情和对绝对掌控欲的最后的、扭曲的执着。
      “但是,”他这个“但是”,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所有人的心头上,“这份礼物,不是白给的。我陆正川的女儿,不能是只懂得坐享其成的废物!我要看看,她们值不值得我托付这毕生心血!”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条件:
      “我要她们,就在这里,当着诸位亲朋挚友的面,亲口告诉我,告诉我这个父亲,”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求,“她们,有多爱我。”
      连阿九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却闪过一丝极深的悲悯,如同看着一群即将被献祭的羔羊,而手持屠刀的,正是那个自诩为爱它们的主人。
      “我要听她们心里的话,”陆正川补充道,语气变得柔和,却更令人毛骨悚然,像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过皮肤,“谁的话,最能表达出对父亲的爱,最能让我感受到这份亲情的重量,”他目光扫过三个女儿,如同审视着三件待价而沽的古董,“她,就能得到最丰厚的一份!婉晴,你是长姐,就从你开始吧。”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陆婉晴身上。
      她松开了挽着雷绍霆的手,那动作优雅而镇定,仿佛只是要去跳一支早已排练娴熟的华尔兹。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褶,缓步走向她的父亲,走向那个决定着她未来权势的审判台。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无可挑剔的、温婉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没有任何属于“女儿”的情感波动。
      大厅里,只剩下她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而冰冷的“哒、哒”声,像死亡的倒计时,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场用亲情做伪装,用金钱做砝码,用权力做赌注的残酷游戏,就在这金碧辉煌的琉璃宫内,正式拉开了它血淋淋的序幕。窗外,闷雷再次滚过,这一次,声音更近,更沉,仿佛天公也在为这人伦尽丧的一幕,发出愤怒的低吼。雨点,开始零星地敲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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