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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待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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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谢见迟准点早退下了班。
他总是提前回家。因为人缘经营得不错,又身处这个清闲的关系户部门,办公室里的同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他得回去照顾孩子呢,单亲家庭……茶水间的同事有时会这样窃窃私语道。
公司离家不太远,他有时会选择散步回家。一如既往地,谢见迟准备顺路经过一家早餐店,买碗甜豆腐脑。
然而,在走过与往常一样的巷子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尽头,瞥见了一个扭曲舞动的黑影。
谢见迟停住了脚步,与黑影对视。
黑影一动不动。仿佛它一直都是这样,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空气中却蔓延起隐约的腐臭味。
暮色渐渐地临近了。巷子里点起了一盏灯,正映在谢见迟的面容上,照得他也像是有些透明,仿佛一缕端庄的幽魂,并没有真正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还要继续装死吗?”谢见迟轻柔地问,嗓音柔和得仿佛在喃喃自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
他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整个空间便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似的,以他为中心,震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无形的涟漪。
谢见迟的话语停顿了半响,苦恼地蹙起眉头来。
灯光摇曳着,却映不亮他的眼睛。他是一名白得像瓷器画的青年,右眼下有一丛古老的、彼岸花样式的刺青,一直蔓延到脖颈。他的头发很长,及腰,于是低低地在左侧扎了一个丸子头,一串白银打制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振动。这幅陶瓷美人图一旦做出什么表情,刺青便愈发显得生动起来,似乎有种妖异的魔力。
他有一对淡青色的眼珠,微微发银,被浓密而长的睫毛掩盖着,让谢见迟看起来总是一幅很困倦、很无聊的样子。
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高光,也没有瞳仁。明明没有点睛,他的面容却依然夺目,足够人们的注意力在意识到不对前就被转移。
“怎么不说话了,我很可怕吗……还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为我的平静生活去死了?”
三分钟后。谢见迟掸掸衣摆上的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角落里,残留的影子已经不复原来的张牙舞爪。
此刻的它,像一团被撕扯过后的破布,无力地蜷缩在角落,因恐惧而瑟瑟地发起抖来。
连它的轮廓,都快要消散了。
“魔……魔王!”
压倒性的实力已经让影子知道,自己被留下的这一条命根本不是因为谢见迟已经力竭,而是不想惊动当局……
想到这里,影子又抖抖抖了一阵,忍不住道“您…给我留下印记,是有什么吩咐吗?”
“唉,回家又要迟了。但豆腐脑还是要买的。”谢见迟说。
“大人?”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谢见迟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说道,“……嘘,别来打扰我和我的孩子,知道吗?”
他漫不经心地踩过一团挣扎的黑泥。吱嘎一声,黑泥像爆珠一样炸开了。
…
谢见迟用指纹解锁了家门。
滴的一声,门开了,一名少年站在玄关口的阴影里,抬起了头。
“妈妈,你回来了。”少年说。
少年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每一分表情都刚刚好,仿佛他只是恰好经过,仿佛他并没有在家门口一直等待着谢见迟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今天怎么样?谢小途有按时吃药吗?”谢见迟递过手上的袋子。
“吃完了,妈妈。要检查吗?”
名叫谢途的少年把豆腐脑放在餐桌上,拆开了一根吸管。
与摊贩老板往往会猜测的“带给家里人”不同,事实上,两碗豆腐脑都会进了谢见迟的肚子。他只是嘴馋。
铺好桌布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还有一对点好的香烛,和一个小型的祭台。这正是谢见迟从不在外应酬吃饭的原因——他只能食用贡品。
“别离我这么近。”谢见迟淡淡地说。
他没有再看谢途一眼,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推开了谢途递过来的温水,也推开了谢途本人。
一个轻巧的、不容置喙的动作,仿佛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事的家具。
谢途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妈妈以前,都会要三号帮忙的…”他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尽管他在养蛊场里吞噬了自己的许多兄弟,也吞噬了那些人的记忆,早已将它们化为己用,他却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忌恨,恨不得以身代之。
妈妈为三号流过泪。谢途忍不住想。那是什么,圣母怜子吗?
他总是无法确认妈妈爱自己的可能性,又忍不住寻找。在那么多那么多的妈妈的自恋情愫里寻找那一份母爱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不是吗,尽管他知道它存在过……
他是寻找了太久的绝望的苦行者,终于开始怀疑爱的确切性。
所以母爱到底是什么呢,妈妈?
难以辨别的怨怼掠过谢途的脸庞,又稍纵即逝。他只是开始咬牙。
叮的一声。谢见迟把目光移到家里新出现的器具上,望了望,又移回来,盯着少年的眼睛。
现在正是秋冬之交,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可他明明耽搁了一会儿,饭菜却还是热气腾腾的。
他歪了歪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催促的疑惑,显然在等待着谢途的解释。
一个新的微波炉。今天才第一次出现在家中。怎么来的?谢见迟的表情这样说。
“啊,热好了。”谢途面不改色地、若无其事地逃开了与他的对视,走开了,从微波炉里拿出一碗汤。
“对不起,妈妈,你回来得晚了点,菜已经不热了。所以,我买了一个……”
“亲密付没有响。是哪里来的钱呢,宝宝?”谢见迟打断了少年的话语,问到。
说话间,谢见迟将鬓发掠到耳后,动作很快,指尖擦过了嘴唇。
战斗结束后,他急于回家,忘记了自己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散落的头发。
谢途的脸微微发红。
“吃凉的会坏肚子的,妈妈。”他没回话,只是低声说。
从谢途过于标准的卖乖的表情上,谢见迟似乎能闻到一阵茶香。
事实上,谢见迟能有什么事?身为邪神,他咽下肚子的不过是食物的灵魂罢了。
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一个意外添置的新家具。而是谢途没有提前报备,无法被他获悉、被他监控的行动。
谢见迟几乎无法容忍任何不在他掌控之内的事情发生。
这违背了他的底层逻辑,而他的孩子也心知肚明。
这是一次试探。
他长大了的孩子,在试探母亲的边界。
好愚蠢啊,宝宝。质问不会带来任何结果,不是吗?你还是太年轻、太冲动了,以为叛逆就能得到我的关注……
谢见迟藏起了一个和悦的微笑。他随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先吃饭吧。下一场战争,他不用等太久的。
…
他的母亲吃完饭一离开,谢途的表情便冷了下来,恢复本色。可以欣赏他的观众走了,他便也不用再做戏给谁看。
为了把食物献祭给谢见迟,他忙前忙后了一阵,还没有吃过晚饭。
这时候,他才终于准备进食。
桌上的饭菜明明特地剩了一半正常的好菜,谢途却专挑谢见迟尝过的地方吃。明明入口是已经失去精魂的毫无滋味的菜肴,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点陶醉,仿佛是在享受什么珍馐美馔。
他刚闭上眼,准备细细品味一番,脑海中的一道声音却突然打断了他的陶醉。
“这么久了还只是间接接吻,你就这点能耐了吗,一号。”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脑海中的其他声音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
“连亲嘴都不敢,不能给妈妈幸福就换我来。”
“阳痿吗?都不知道去看男科?"
谢途面色不变,只是在内心中冷笑了一声。“干什么?给你们直播吗?”
他想了想,又粲然一笑,愉快地补充道,“哦对了,明天妈妈又要带我去看精神病了,他只想帮我解决你们呢……妈妈的关心,你们都没感受过吧?好可怜啊?”
这样说着,他也没停下手中给自己喂饭的动作,继续细嚼慢咽地品味着于他而言的佳肴
慢条斯理地吃完后,他甚至还遗憾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站起身,自发地开始收拾起碗筷,又踢开了碍事的扫地机,自己拿起工具,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全然不顾脑海里那些嫉妒得开始讽刺他是免费保姆的话语。
多么悦耳的背景音啊,谢途对他的其他人格心说道。
做完这一切,谢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关上门,拿出了一架手机,解锁屏幕。
他轻轻地、很低地笑了一声,低下头,开始打字。
在微信聊天框里,赫然写着他本该明天才会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的名字!
…
幸福市第三人民医院,正门。
这是市里最知名的精神病院。大厅里喧闹而忙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嗡嗡的人声,不时有行色匆匆的人们来来去去。
谢见迟紧紧拉着谢途的手,站在人潮的边缘,仰起头,辨认着指示牌上的文字。
“B…18,奇怪。B区在哪……”
正说着,谢见迟的身旁经过了一个笑容甜美的指引员。
“你们是要见王爱民医生吗?”指引员停住了脚步,问道。
她的脸上是最标准的笑,正正露出八块牙齿,连说话时笑容的弧度都没有任何改变。
谢见迟点点头。
“请和我来。”指引员小姐微笑着说。
她领着他们一阵七拐八拐,下到了一个电梯口。
电梯的按键上,只有一个向下的按钮。
“为了节省面积……我们把B区建在了A区的正下方。”指引员用堪比新闻联播的嗓音端正地说着,按下了按钮。
门开了。
电梯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那木制的墙壁四周,都用红漆写满了诡秘的文字,几乎没留下一点空隙。
人要是看得久了,这花纹也似乎扭曲起来,要往人的视网膜里钻。
“请进来吧。”已经先一步走入电梯里的指引员小姐说。她的表情一动不动。
那诡秘的红字的倒影正正映在她的脸庞上,连她的眼珠也似乎开始一阵阵的泛红。
谢见迟叹了口气。
为了学会做人,他一向都很有礼貌。
不能让别人等太久的……
“宝宝,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吗?王医生可是这里最出名的精神分裂专科科主任。”
走进电梯里的谢见迟转过身,脸上同样地现出徐缓的笑容,说道。
谢途没回话。他打量了一番电梯,甚至还分心意识到了他妈妈的笑并没有那么标准,以至于恐怖感也消退了一些。
妈妈就算要吓人,也不喜欢露齿笑。谢途想。他记住了。
最后一个人一踏入电梯,电梯门便“砰”地一声,迫不及待地合拢了。没有按键,没有指令,指引员小姐更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它却迅速地开始运行,下坠。
屏幕上的数字跳动着。-1…-2…-3…-4……
“-18层…到了。欢迎…欢迎…光光光…临…”
门开了。先映入谢见迟眼帘的,仍然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但这一次的文字,却好分辨得多。
安定…和谐…融洽…温馨…美满…幸福……医院惨白的墙壁上,处处写满了这样的文字。因为年代太久远,似乎所有的文字都显得有些发暗。
“嘀嗒。”
一缕风吹过,空气里,蔓延起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患者,请跟我走吧?”
指引员话音未落,谢途便已经迈步,紧随在了在她的身后,似乎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甚至没有顾及身后还站在原地的谢见迟。
谢见迟眯起了眼睛。不,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想到。谢途从来不会先一步离开他的视线。他的孩子习惯了落后他半步……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正准备跟上去,视线却突然被一个幽魂般闪现出来的护士拦住了。她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表情。
“病人家属?要先在这里填表才能进入我们的病房哦。”
谢见迟的视线从走廊尽头收回,落在了护士的脸上。
他不动声色地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这绝不是普通人的力气。
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掠过:这里有问题。
但他受制于人。
时候尚早,他还不能被发现。他的孩子的安危是第一位的……谢见迟这样想着。
他迅速收敛了自己所有外放的气息,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普通家属,顺从地接过了表格,避开了护士探究的目光。
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凌厉的人,只是一场幻觉。
消毒水的气味不断地钻入谢见迟的鼻腔,他垂着眼,一笔一划地填写着。起初一切如常,但渐渐地,他握着笔的指尖竟然开始微微发麻!连眼前的字迹也开始微微晃动,仿佛要脱离纸张的束缚……
最后一笔刚刚落下,谢见迟正准备起身,一阵毫无征兆的耳鸣却突然如重锤般,猛烈地击中了他。
接续着的是一阵眩晕。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于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谢见迟回过头来,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在了另一个医院的大堂里。
铺天盖地的红字消失了。
随着谢见迟环顾四周的动作,这座死寂的医院才终于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活了过来,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一般,开始能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挤开人群,径直朝他走来,手里攥着一张传单。
“新人?”壮汉说,“啧,这幅弱不禁风的小样……新人手册看了吗?”
谢见迟没有回话。他低头一看,他手上原本是“幸福市第三人民医院”抬头的表格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安定医院欢迎您”的艺术字体。
他手里的表格,变成了一张宣传海报!
安定医院……这不是他原本所处的现实。这里是里世界!
“喂,我问你话呢!”男人不耐烦地叫道。
这时,谢见迟才抬起眼,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很浓密,足够他掩住一些不该被人所见的情绪,扑闪的时候眼下的彼岸花刺青也似乎开始缓缓地流动,像一只摄人心魂的艳鬼,下一刻就会择人而噬。
日光透过医院窗明几净的玻璃投进来,照得他的脸微微发亮。谢见迟就像质地最温润、光泽最柔和的一枚冠玉,连最手巧的工匠遇见了他,都要拜服在大自然的雕工之下。
“新人…手册?”谢见迟喃喃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切都乱套了,这不应该…我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不,不对!我要…我要先去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
他猛然抬起头,向前了一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吗?”
因为凑得够近,他放大后的、极富有攻击性的美貌带来的冲击力更是上了一层,连本想出言不逊的男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的美令人不安。
空气静默了一瞬。谢见迟与男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直到这时,那名玩家才终于看清了谢见迟的面容。
那不是一双正常的眼睛。他对面的人,没有瞳仁,更没有高光,只有一片死寂和空洞。
两行暗红色的血泪,正从那对无光的眼珠中缓缓滑落,在谢见迟苍白的脸上留下两道蜿蜒的、仿佛活物般的痕迹。
男人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般,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他猛地连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因恐惧而几近扭曲:“你…你是,你是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