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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与谢妄吃饭后第二日,沈聿珩没有去公司。

      从应下论坛邀约到昨夜,紧绷了太久的弦还没松弛下来,就被谢妄的一顿饭,惹得更加心绪紊乱。他是真的乱了,那种精密仪器突然偏离校准般的不受控感,让他选择了暂时休息。

      昨晚躺下,餐厅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清晰闪现:玻璃穹顶下的璀璨星河,对面那人映着流光的眼眸,低沉而笃定的话语……

      更难以忽视的是身体残留的记忆——颈侧皮肤上仿佛仍未消散的、被牙齿不轻不重碾磨过的细微刺痛;唇上那灼热侵入、纠缠不休的触感;腰间曾被牢牢箍住的地方,肌肉似乎还记得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与炽热体温;以及,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淹没的,属于谢妄的、混合了雪松冷冽与某种滚烫欲望的独特气息。

      这些感官记忆鲜活而霸道,一次次冲击着他试图维持平静的理智防线。

      而在感官的潮水退去后,理智便开始溯流而上——珠宝展的初见、论坛的邀请、危机时的援手、恰到好处的晚餐、云端孤岛的震撼、乃至最后水到渠成的亲密。这一切是否都在谢妄的谋划之内?

      如果连自己的心动与情动,都是对方庞大棋局中早已计算好的反应,那这份感情里,究竟有几分是源于真实的吸引与共鸣,又有多少是高超布局与精心设计所催化出的产物?

      这些怀疑,刺破了他对昨夜所有美好悸动的感受,而是多了一层更深的忧虑。

      他的人生是精准的蓝图,每一步都需为家族、声誉负责。昨夜的情动是一次罕见的失控。

      最初的悸动与欢愉是真实的,但随之翻涌而上的是更深的后怕与警觉。这种对自身情绪、甚至对身体反应都失去部分掌控的感觉,对于早已习惯运筹帷幄的他而言,远比单纯的欲望更令人不安。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他无法确定,自己这份罕有的失控与心动,究竟是自主萌发,还是他人精心谋划的结果?

      可心底深处,却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丝微弱的侥幸:万一呢?万一谢妄的那些手段与心机之下,隐藏着真心呢?那依旧很难抉择。

      与谢妄绑定,从来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这意味着沈家将与传媒帝国深度纠缠,他的个人形象、家族事业都将被放在谢妄的叙事框架中被重新解读。

      这份感情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他无法像普通人那样,仅凭心动,就勇往直前。

      独处的深夜,剥去所有光环与铠甲,沈聿珩和谢妄都一样,两个同样强大的灵魂,都在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波澜。

      回味是诚实的,愉悦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忧虑、审视、自我怀疑,同样深刻。

      他在权衡。

      谢妄也在权衡。

      那一步迈出去之后,脚下究竟是桃源,还是更需要小心跋涉的险峻山崖。

      这一整夜,大脑从未停歇。

      睁眼到天明后,他索性从那张再怎么翻来覆去,也无法带来睡眠与安宁的床上爬起。

      随手披了件外套,穿着睡衣就走向楼下的庭院。

      沈家的宅子,不是那种张扬的豪门府第,而是隐在城市核心区一片受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深处,闹中取静。高墙深院,门口无匾,从外望去只有灰砖青瓦,毫不显眼。

      推门入内,并非豁然开朗,只见一条鹅卵石精心铺就的曲径,两侧粉墙高耸,墙根处青苔湿润。径旁疏疏立着几竿翠竹,竹影扶疏,筛下细碎光斑。沈家老人曾说,这条小径名为“涤尘”,意在让家人访客一步一履间,先将外头的尘嚣抖落干净,再清净入室。

      曲径尽头,是一面素白影壁,壁前立着一株颇有年岁的白玉兰。此时虽非花期,但其枝干苍劲虬结,姿态清癯,如瘦笔勾勒,在白墙的映衬下,宛如一幅天然的枯笔水墨画。

      绕过影壁,主庭院方缓缓展露真容。

      庭院开阔,格局极见章法。地面满铺青砖,中央是一方浅浅的石砌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鲫悠然摆尾,偶尔激起细微的涟漪,搅碎了倒映其中的一方碧空。

      池边叠石错落,石缝间藏着几丛晚菊,犹在吐露季节最后芬芳。

      庭院的东南角,有一株高大银杏树,金色扇形叶片已落了大半,在树下铺就了一层金黄的地毯。

      树旁倚着一座小小的四角攒尖灰瓦亭。坐在亭内,可赏雨,可听风,颇有雅趣。

      沈聿珩穿过庭院,在亭中坐下。

      晨间空气清冽,带有植物的湿润气息,这稍稍冲淡了他胸口的滞闷。

      此时,沈父正在银杏树下,身着棉麻原色练功服,徐徐打着太极。

      他的动作极慢,极稳。“野马分鬃”时,手臂舒展如揽云拂柳;“白鹤亮翅” 时,身形挺拔而意态悠然。脚步在铺地的银杏叶上无声移动,划开一个个圆融的弧。

      见儿子在亭中安坐,沈父问道:“今天休息?”随即又补了一句,

      “也该好好歇歇了,这段日子,你也累了。”话音里带着长辈特有的了然与疼惜。

      “嗯。”沈聿珩低低应了一声。

      沈父的太极还在继续,语气却转得随意:“前些日子家里那场风波,多亏谢家那小子帮忙。你后来,请他吃饭没?”

      “他昨晚请我吃的饭。”沈聿珩垂眼看着地上的银杏叶,声音没什么起伏。

      沈父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他请你?”语气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探询,“他怎么还反过来请你了?”

      庭院沉静了下来,只余远处枝头早起的鸟儿偶尔啁啾。

      沈聿珩沉默片刻,仿佛在斟酌,随即道:

      “他对你儿子……图谋不轨。”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沈父脸上的平和差点就僵住了,连呼吸都似乎停了一拍。

      他盯着儿子,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容下,分辨出玩笑或试探的痕迹——但没有。

      沈聿珩的神情是认真的。

      “图谋不轨……”沈父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到什么程度?”

      “不知道。”沈聿珩回答得很快。

      沈父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更为直接、甚至有些粗鲁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得手了吗?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有些界限,即便是父子,在此时也不宜轻易跨越。

      这套晨练了数十年的太极,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儿子从未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措辞,跟他谈论过如此私密且……重大的事情。

      何况还是大清早的,显然,他自己也是真的被困扰住了。

      沈父缓缓收了势,走到沈聿珩旁边的石凳坐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又像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你……”沈父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沈聿珩的目光飘向远处。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一次,沈父才真正看清了儿子脸上那掩藏在平静之下的东西——不是抗拒,不是厌恶,甚至不是明确的困扰,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就像一艘始终沿既定航线平稳行驶的船,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未曾预料的海流卷入,一时失了方向。

      这种神情出现在一贯冷静自持、目标清晰的儿子脸上,让沈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在庭院间缓缓流动。

      父子二人就这么坐着,许久没有说话。

      风穿过叶间,发出沙沙的轻响,时间仿佛都被拉长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父才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开口:

      “聿珩,”他叫了儿子的名字,语气温和而坚定,“不管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或是……需要时间想清楚,爸爸都在这儿,都支持你。”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如果你心里不愿意,谢家那小子敢死缠烂打,或是在别处施加压力,你也不用怕。沈家还没到要靠儿女婚事去维系什么的地步,我沈怀仁的儿子,更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委曲求全。”

      “别老是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觉得事关两家、事关合作,就非得怎么样。”沈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纯粹为人父的疼惜,

      “那些都是外头的事。爸爸最希望的,是你能开心,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活。”

      沈聿珩没有立刻回应。良久,只答了一个字:

      “好。”

      他依然不知道答案,但至少明白,自己并非独自漂浮在那片令人无措的洋流之中。

      沈父与沈母多年前便已离异。

      那是沈家事业又一个高峰时期,他一时昏了头,与一位为自家珠宝代言、美得极具攻击性的女明星有了牵扯。事情并未刻意隐瞒,很快传到沈母耳中。

      沈母出身书香门第,外柔内刚,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知后,没有争吵,也无质问,只用了三天时间,将一份措辞冷静、条款清晰的离婚协议放在了他面前。

      他这才猛然惊醒,如被冰水浇透,当即与对方断得干净,回头哀求。但沈母心意已定,事情便无可挽回了。

      那时沈聿珩正在国内顶尖学府读大二。得知此事,他沉默了很久,没有激烈指责父亲,只是平静地对沈父说:

      “我跟妈走。”

      他选择了母亲,并计划随她一同移居海外。

      沈父是真的慌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是沈家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更是他血脉与精神的延续。一夜之间妻离已成定局,他绝不能再承受子散的后果。

      那段时间,他放下所有身段与事务,近乎卑微地、反复与母子二人长谈,解释、道歉、承诺,甚至请动家族中颇有威望的长辈出面说和。

      最终,一个妥协方案达成:沈聿珩依旧按计划出国,但是以留学深造的名义,而非彻底断绝关系的移民。沈母明确表示,缘尽于此,不必再提复合,但她不会阻拦儿子与父亲保持正常的联系与往来。

      沈父是亲自将母子二人送到国外安顿好的。在沈聿珩留学的几年里,他成了国际航班的常客,频繁到连空乘都能一眼认出他。

      起初,他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着沈母看在多年情分和儿子面上,或许能够回心转意。后来见她态度始终温婉而决绝,那点希望也终于彻底熄灭了。但他往返的次数却并未因此而减少。

      他怕。怕儿子在异国他乡待久了,被新的环境与文化彻底浸润,心远了,根也扎在了别处,再也不愿回来。怕维系父子之间感情的那根连线,在距离和成长面前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脆弱。

      他必须时时出现,用持续不断的关注和陪伴,让沈聿珩能始终记着他、认他,绝不能让感情真的生疏了。

      每次飞去,他不再提让沈母回国的事,只是陪儿子吃吃饭,逛逛博物馆,看看最新的艺术展,聊聊学业和家族生意中那些不容易引发争执的话题。

      他努力让自己像一个真正懂得关心、懂得反省的父亲。

      他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妻子和儿子,最好两个都能回来;若不能,那至少——一定要把儿子带回来。他绝不能让两个他最珍视的人,都在遥远的异国落地生根,将他独自留在这座空荡的老宅里。

      那几年,是沈怀仁人生中最焦虑、最患得患失的几年。商场上的大风大浪从都未让他如此不安过,这种可能失去至亲之人的恐惧,却日夜啃噬着他。

      以沈家的背景、他的财势与尚不算衰老的年纪,若想再要一个甚至几个孩子,自然大有人选。身边也不乏婉转暗示或主动靠近之人。

      但当那一时荒唐激起的涟漪彻底平息,理智与常年受家风熏陶而根植于心的道德感强势回归,加之他对沈母的那份愧疚,与从未真正消失的深厚感情,使得他彻底绝了其他的心思。

      更何况,他对沈聿珩这个儿子,本就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从小聪慧沉稳,品性端方,在珠宝设计与鉴定上天赋卓绝,俨然是沈家百年技艺最理想的传承者。

      婚变之前,他对儿子严厉,但那时的严厉,是望子成龙,是怕宠坏了这棵好苗子,更是因为拥有如此出色的继承人,而不可避免地寄予了过高、有时甚至不近人情的期望。

      但那场家庭变故之后,这份严厉便荡然无存了。他几乎是从“严父”急转成了“慈父”,言行间甚至带上了几分补偿般的纵容与小心翼翼。

      好在,沈聿珩并未因家庭的变故和父亲的转变,而有丝毫懈怠或走偏。他依旧优秀得无可指摘,学业出众。接手家族事务后,也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魄力。这一切,成了沈父在愧疚与焦虑中最大的慰藉。

      自沈聿珩正式执掌家业以来,他一路披荆斩棘,将沈氏珠宝推向新的高度。处事之老练,心性之坚韧,常令沈父既骄傲,又隐隐心疼。

      可与此同时,在个人感情方面,沈聿珩却始终是一片空白,清心寡欲得不像个年轻人。他担忧过,却也不敢多问,怕勾起儿子对当年之事的芥蒂。

      如今,见儿子竟用“图谋不轨”这样的词来形容谢妄,主动吐露这般私密的情感动向,甚至罕见地流露出茫然之态。沈父在惊愕与欣慰交织之余,心底那根紧绷多年的弦,也似被复杂地拨动了。

      他欣慰于儿子对自己的信任——这样的事,第一时间便同他说了;震惊于对方是谢妄那样一个心思深沉复杂、性情风流不羁又锋芒夺目的人物;也担忧这条路注定比寻常更为艰难。

      但在那层层情绪之下,或许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释然:儿子那片仿佛永远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因为一个人,起了风浪。

      这风浪是吉是凶,前路是明是暗,沈父一时也看不清。可作为一个曾因自己的过错几乎永远失去儿子的父亲,此刻翻涌于他心头的,并非是对谢妄家世或性别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深也更单纯的决心:

      这一次,他必须站在儿子身后。

      无论儿子最终如何抉择,他不能再让儿子独自面对情感的风暴,更不能再让儿子因为任何顾虑——无论是家族的,还是父亲的——而委屈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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