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姬》猗郁

12、驱瘟邪

　　待左右宫人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姬文辛沉默地望着窗外片刻，方才薛太医与王青话语中那份来自故国的牵挂，并未动摇她的心志，反而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涟漪后，让她看清了底下坚硬的决心。

　　她撑起身子，挥开那片刻的恍惚，低声道：“阿青，温崇德此举绝非为了虚名。”

　　王青立即俯身靠近，神色转为专注：“你怀疑宗祠有诈？”

　　“温崇法死前，曾嘶吼宝藏之事，此事未必空穴来风。温崇德此刻急于进入已封禁的宗祠，必与此有关。”她眼中锐光一闪，“我们必须抢先一步。”

　　“我今夜便去。”王青没有丝毫犹豫。

　　“小心，”姬文辛叮嘱，“宗祠守卫虽撤，未必没有暗桩。无论找到什么，立刻带回。”

　　温泽王室的宗祠

　　即便在国灭后，依然保留着庄严肃穆的格局。高大的殿宇由珍贵的金丝楠木构筑，穹顶绘着日月星辰与先祖功绩的壁画，虽色彩因岁月而略显黯淡，但恢宏之气不减。数十座黑沉木镶金的神主牌位，在层层烛火的映照下，于缭绕的淡淡香烟中，静默地注视着下方。

　　温崇德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素服，扑倒在最前排的蒲团上。他肩膀剧烈耸动，发出被刻意拉长、充满表演性质的悲恸哭嚎。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温崇德……无能！昏聩！愧对先人开创的基业啊！”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一遍遍忏悔着自己的“罪过”，将亡国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言辞恳切，仿佛真是一位痛彻心扉的孝子贤孙。

　　宗祠那两扇沉重的、镌刻着温泽图腾的殿门外，两名负责看守的容孙士兵抱着胳膊，脸上写满了不耐与轻蔑。起初他们还按着刀柄，警惕地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但近一个时辰过去，这位亡国之君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哭诉，加之宗祠内香烟缭绕，气氛沉闷，他们便也彻底松懈下来，低声咒骂着这晦气而无聊的差事，干脆退到门外廊下，只偶尔探头瞥一眼那依旧跪伏在地的身影。

　　确认士兵的视线已远离，温崇德那夸张的哭声如同被刀切断般戛然而止。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那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恸，只剩下急于攫取的贪婪和一种被压抑已久的愤懑。

　　他猛地站起身，因跪坐太久而踉跄了一下，心腹侍卫连忙上前扶住。

　　“快！找！一定就在这里！”温崇德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温崇法那个蠢货！他早就知道！他临死前还想用这个秘密去换那贱种的信住，结果呢？功亏一篑！他若早与我共享，我温泽何至于此！”

　　他一边低声咒骂着已故的弟弟，一边如同最饥渴的猎犬，在那些庄严的牌位、香案、乃至墙壁上疯狂摸索。他脑海中已然浮现出金山银海、神兵利器——那将是足以让他招兵买马、重建温泽，甚至向嬴战复仇的惊人财富！

　　“王爷，”心腹在一旁协助搜寻，同样激动不已，小声附和，“谁能想到先王妃竟将如此秘密藏于宗祠。若真能找到，您必能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就在这时，温崇德的手指在供奉侧妃牌位的区域，触碰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他心脏狂跳，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一个暗格弹开。

　　温崇德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几乎是扑了过去，将手急切地伸入——

　　预想中珠光宝气的景象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机括弹动的尖锐声响！

　　咻！

　　一道乌光从暗格内激射而出，如此近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

　　“呃啊——！”

　　温崇德惨叫一声，一枚小巧却锋利的弩箭深深钉入了他的左肩，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香案上，带倒了一排供奉的烛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门口的士兵被惊动，探头厉喝：“里面怎么回事？！”

　　心腹侍卫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温崇德，一边急声对外喊道：“没、没事！王爷悲痛过度，不慎摔倒了！”

　　温崇德脸色惨白如纸，汗珠混着之前虚假的泪水滚落。他顾不上肩头的剧痛和不断渗出的鲜血，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心腹的胳膊，眼睛仍不甘地瞪着那敞开的暗格，嘶声道：“里面……里面有什么？！拿出来！”

　　心腹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伸手进去摸索，随即，他身体一僵，缓缓掏出一物。

　　那不是预想中的藏宝图，也不是什么稀世奇珍。

　　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玄铁令牌，入手冰凉。正面刻着“沈妃令”，背面，则以一种凌厉决绝的刀法，深刻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血债血偿。

　　数个时辰前，夜色如墨，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将两人的影子长长投在墙壁上。

　　王青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在姬文辛面前的紫檀案几上。

　　“宗祠暗格里，是空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夜风的寒意，“只有这个。沈家主早已取走了真正的东西。”

　　跳跃的烛光下，那枚样式古朴的妃子令泛着幽冷的光泽。姬文辛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令牌正面那三个字，最终，停留在背面那深刻入骨的四个字上一—

　　血债血偿。

　　那刻痕凌厉决绝，仿佛能感受到刻字之人当年倾注的所有恨意与绝望。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笔划上反复摩挲，仿佛在与多年前的母亲隔空对话。

　　良久，她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灯火。

　　“温崇德一定会去。”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笃定，“他贪婪、怯懦，如今走投无路，这虚无缥缈的‘宝藏’，就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青站在阴影里，微微颔首。

　　“那就让他彻底绝望。”姬文辛的指尖在“偿”字最后凌厉的一勾上重重一顿，抬起眼，看向王青，那目光冰冷如刃，仿佛能剖开一切虚伪，“把这块牌子，给他原样放回去。”

　　她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一字一句地吩咐：

　　“再给他留点‘纪念’。”

　　王青瞬间领会。他眼中锐光一闪，如同刀锋出鞘的一瞬：“一个打开即触发，瞄准心口的机关。他若心存贪念，动作急切，必中无疑。”

　　“很好。”

　　姬文辛缓缓站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窗边。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迷夜，远处温泽宗祠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冰冷的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的声音融在风里，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等他找到他梦寐以求的‘宝藏’时……”

　　她微微侧首，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脸被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我会亲自去……为他‘道贺’。”

　　殿内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王青领命时低垂的眼眸，和姬文辛眼中那簇复仇的、冰冷燃烧的火焰。

　　“这也不能怪他（温崇法），他也是蒙在鼓里。”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温泽宗祠门口响起。温崇德猛地抬头，看见姬文辛披着素色斗篷，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步履从容地踏入这庄严的宗祠，目光扫过他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最终落在那枚染血的令牌上。

　　她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容孙士兵立刻上前，将温崇德那吓得瘫软的心腹拖走，沉重的殿门随之轰然关闭，将内外隔绝。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满堂沉默的牌位。

　　温崇德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剧痛和绝望之下，他猛地换上一副凄惨的面孔，几乎是爬行两步，哀声道：“文姬文姬，你看看我，我是……我曾是你的父王啊！我抚养过你三年！看在这点情分上……”

　　“情分？”

　　姬文辛打断他，那两个字从她齿间溢出，带着淬冰般的寒意与恶心。她向前一步，烛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你也配提情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温崇德脸上，“那我便与你，好好算算这笔账！”

　　“当年我母亲与父王两情相悦，已定婚约。我外祖父母亲自携一半家财上门退婚，你不过一个不受宠的王子，是如何假意应允，转头就用我沈家的钱逼宫篡位？！”

　　“登上王位，你第一件事便是强娶我母亲，将她囚禁深宫！用我外祖全家性命逼她就范！这便是你所谓的‘情分’？！”

　　温崇德脸色惨白，试图辩解：“我那是……”

　　“我出生后，你以我为质，逼她为你生下继承人，才肯让我回到她身边三年！这便是你所谓的‘抚养’？！”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

　　“而你，温崇德，你何曾爱过她？你爱的只是抢夺的快感和沈家的财富！连这温泽都不爱！你只爱那顶王冠带给你的权力！若非你无能，温泽何至于积弱至此，最终国灭？！”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失血和恐惧而蜷缩的身体，如同看着一滩令人作呕的淤泥。

　　“至于你那好弟弟温崇法……”提到这个名字，姬文辛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在地牢里对我做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需要血来清洗！而我母亲，正是被你，被你们温氏兄弟，逼得抱着我跳下深渊，以双腿残废为代价，才换得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那枚冰冷的令牌握得滚烫，“这，就是你们温氏皇族，欠我母亲，欠我姬文辛的——血债！”

　　姬文辛缓缓逼近，阴影笼罩住温崇德。

　　“现在，你竟还敢用‘父亲’的名义，向我摇尾乞怜？”

　　她猛地扬起手，却不是打向他，而是指向这满堂供奉的温氏牌位，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温崇德，温泽覆灭，非天意，实乃你与你温氏一族，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