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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声破风雪(一) ...

  •   年关刚过,京城的雪还没化干净。宫墙之上残雪成片,白得刺眼。紫宸殿里却早早换上了暖色的纱帐,炭盆烧得极足,窗纸被蒸得微微发潮。

      她的月份,已经拖不得了。太医按完脉,手指还停在她腕上三息,这才缓缓起身:“启禀陛下,胎象沉稳,已是临盆前后这些日子。”

      “前后?”武元姝挑眉,“能算到哪一日?”

      老太医苦笑:“孩儿总有自己的主意,臣不敢妄言。”

      武元姝“嗯”了一声,把衣袖放下:“朕明白。”

      等太医退下,总管太监才小心开口:“陛下,太医说这几日怕要多加小心。是不是……朝会可以稍微——”

      “再减几次?”她截断,“已经减得够多了。”

      总管不敢接,只低声道:“承乾宫这边,奴才已经按着太医之言准备了产屋。宫人也练了几轮,保证不会出什么差错。”

      “多练几轮。”她淡淡,“别到时候手抖。”

      那之后,又是几日。

      她照旧在前殿开小朝,只是不再走含元殿那一段长阶,而是让左相与谢从礼,把该说的话、该看的折子,一并搬到屏风内。

      屏风之后,她腰间系带更高,衣袍故意做得宽大,坐着时看不出究竟。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起身,那一圈重量都在往下拽。

      偶尔胎动扎了两下,她就用指尖在桌下轻轻一按,皱眉,收声。

      左相与谢从礼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他们知道,劝她“多躺着”,是最没用的一句话。

      他们更知道北境那边的战报,已经拖到不能再拖。自顾长陵出京,已过月余。

      前几封军报写的都是“稳”。稳住军心,稳住粮道,稳住阵线——不进不退。

      直到这一日巳时,雨雪未歇,兵部急报进宫:“北境敌军倾巢而出,将与我军决战。顾将军请旨,决战之后再报。”

      这是最后一封军报。再往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封大捷;要么,再无消息。

      那天夜里,风声比往常大了些。内殿的灯都点着,帷幕半垂,炭火烧得正旺。武元姝依着软枕,侧躺着看折子。

      她如今连“坐得太久”都不被太医允许,只能侧卧着,手下压着奏折,一行一行看过去。

      看完一封,放在一旁;再拿起一封,又看。

      直到一阵钝钝的疼,从腰腹深处慢慢爬上来。不是胎动那种顽皮的顶,而是沉,紧,整条腰似乎被人从后面用力勒了一圈。武元姝眉心轻轻一蹙。

      总管一眼看出不对:“陛下?”

      “没事。”她想按老习惯说一句“胃疼”,话才到舌尖,又作罢,“……先放下折子。”

      宫女赶紧上前,想扶她躺平。

      她摆手:“不急,请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最近这段时间,老太医几乎是长在紫宸殿附近,一有风吹草动就被人提着药箱抬过来。

      脉枕一搭,他手指一沉,脸上的皱纹都抖了一下:“启禀陛下——”

      “开门见山。”武元姝道。

      “要、要生了。”老太医声音有点抖,“胎气已动。”

      总管太监腿一软,差点跪地。

      武元姝脸色倒还算平静,只抬了抬眼:“太突然?”

      “其实这两日脉象已沉,只是……臣不敢断言是哪一刻。”老太医连忙跪下,“陛下放心,臣等早已备好一切。”

      “那就照你们备的来。”她道。

      “传话——” 她喘了一口气,手按在腹上,等那一阵绞着的痛稍稍松了一线,才慢慢开口:“紫宸殿不许乱。左相、谢从礼,守在外殿,不许靠近内室一步。御前值守禁军,加一倍。”

      “有人敢打着问候朕身子的幌子往里挤——” 她眯起眼:“当作刺客,拿下。”

      总管忙应:“是!”

      太医在一旁干咳两声,小心提醒:“陛下……劳气伤身。”

      “朕很冷静。”她道,“只是肚子疼,不是脑子坏了。”

      她起身想自己下榻,被宫女们吓得半死:“陛下——奴才来!”

      “别一副哭丧脸。”她皱眉,“朕又不是上刑场。”

      说是这么说,下床那一刻,腿还是软了一下。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身子,从前可以一夜登城、连战数日。如今连一步不稳,都叫人扶着。

      她心里有一点不耐,又有一点好笑:“真麻烦。”

      太医连忙躬身:“这是好麻烦。”

      产屋设在紫宸殿偏内的暖阁。换了干净的床褥,又多加了厚垫,帐帘四周垂下来,只留缝隙给太医和稳婆出入。

      武元姝躺上去时,已经基本全开。只是旧伤旧寒加身,疼得并不轻。她从来不怕疼,但这一种,她从未体会过。是从内而外,是一层一层掀开骨头,把整个人往世界外面扯。

      稳婆在一旁轻声报:“陛下,胎位端正,都是好兆头,只是……不能急。”

      老太医不断把汗擦在袖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宫女们手里捏着帕子,连喘气都小心,生怕惊扰帝王一分。

      武元姝握紧手边的床沿,指节一寸寸发白。风从屋檐上卷过去,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她在某一个更重的疼痛攀上来时,忽然想起当年潼川城下,她站在城头,看见血从盔甲下往下浸,那一刻也疼。但那疼可以往外扔——扔给敌人,扔给刀,扔给怒火。

      现在这疼,只能往里吞。

      “陛下——”稳婆声音压得极低,“一会儿,宫口开得足了,还要陛下用力。请陛下……省些气。”

      “省?”她冷笑一声,“朕什么时候省过?”

      话说完,腰下一阵更狠的绞痛卷上来,硬生生把她字后半截都攥碎了。她咬住牙,没出一点声。

      外殿,左相与谢从礼已经被请到紫宸殿,守在偏殿。宫门紧闭,内侍时不时出来换药盆,衣袖上沾着药汁,脸上都带着紧张。

      左相闭目而坐。谢从礼则在灯下翻着御前刚批完的最后一批折子,那是她刚才“胎动之前”的工作。批到一半,墨迹戛然而止。

      他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错觉:像是翻看一场战役前那份本该完整的军令。

      “太医说了什么?”他低声问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腿都软了:“说、说胎位不歪……陛下也……忍得住。”

      “忍得住?”谢从礼笑了一下,笑意冷,“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左相睁开眼,淡淡道:“我们在这里,能做的事有限。朝堂这一头,已经按陛下先前的吩咐安排妥当。北境那头——”

      他说到这里,眉间一沉,“看顾将军。”

      谢从礼轻声道:“是看陛下。”

      他顿了顿:“陛下若……有什么差池,将来北境打成什么样,都难免入史书一笔‘帝死于临产之时,边军远征’。”

      左相沉默了一瞬,道:“所以她不会死。”

      他抬眼,看着紧闭的内殿门扉:“她自己,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懂这一笔该怎么写。”

      同一时刻,北境雪下了一夜。

      顾长陵骑在马上,盔甲上结了细霜,睫毛边缘也沾着一点雪白。他抬手抹去视线前的雪沫,盯着远处敌军营地的烽火。

      营火在风雪里晃动,若隐若现。那是敌军主动收缩阵线之后,留下的最后一片营地。他身后,镇北军列阵千行,枪林似海。

      “将军。”副将勒马靠近,低声道,“探子回报,敌军昨夜调动频繁,似有试探之意。”

      “试探我们会不会动。”顾长陵道,“他们也拖不下去了。”

      “将军身子……”副将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衣襟内隐约露出的一角玉佩,“今晨又咳了两声。”

      “风寒。”顾长陵简单道,“不碍事。”

      他伸手,摸了摸那块刻着“姝”字的小玉,指腹极轻地划过那一笔一划。冷得刺骨的风,被这点温热稍微压下去了一线。

      他知道,她大约就在这几日生产。太医院的人在他出征前,隐晦地算过一二。他不敢细想,只在心里记着一个模糊的时间。

      “今日不打,雪再下一场。”顾长陵收回手,“到时粮道难行,战马易伤。”

      副将咬牙:“那将军之意——”

      顾长陵打马向前半步,高声道:“——击鼓,今日破阵。”

      “是!!”

      战鼓在风雪里炸开。紫宸殿内,夜深。疼痛一波波压上来,又缓一缓再压一波。

      稳婆额上满是汗,却还算镇定:“陛下,时候差不多了。一会儿,臣会数,陛下听号令——”

      她话未说完,武元姝已经抓住床沿,自己调了一口气。

      “数什么?”她冷声,“城破还数一二三?”

      “你喊。”她道,“朕自己把劲往下送。”

      稳婆哪敢再说什么,连忙退到一旁,准备接生的器具。又是一阵更狠的绞痛袭来,几乎把她腰脊生生折断。这一次,她没再咬牙沉默,而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狠:“顾长陵。”

      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你要是敢死在外面。朕……就不让她认你。”

      老太医在旁边吓得直抖,稳婆却莫名觉得十分安心。这样骂人的劲儿在,气就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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