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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夏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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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病情时好时坏,进入七月后仍未有明显好转。
慈宁宫内终日弥漫着药香,浓郁得难以消散。我每日早晚定省,总见太后斜倚在榻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她消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也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芷儿,”这天我去请安,她示意我坐在榻边,“哀家梦见周氏了。”
我心头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先皇后托梦,想必是挂念母后凤体。”
太后轻轻摇头,声音轻柔如叹息:“她站在梅树下,浑身湿透,说地下寒凉。”她轻轻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哀家这一生,无愧天地,唯独对她...”
话未说完,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急忙递上温水,轻拍她的背部。
“母后保重凤体。”
她缓过气来,握住我的手:“皇帝近来可好?”
“皇上勤于政事,一切安好。”
“李家呢?”她的目光陡然锐利。
我垂下眼眸:“李将军在府中养伤,鲜少出门。”
太后冷笑一声:“鲜少出门?他府上日日宾客盈门,比哀家这慈宁宫还要热闹。”
我默然不语。这些消息我早已耳闻,只是不便多言。
“皇帝年轻,难免心急。”太后叹了口气,“但有些事,急不得。”
我不知她所指何事,只能轻声应和。
离开慈宁宫,暑气扑面而来。锦书为我撑伞,低声道:“娘娘,瑶华宫来报,李妃娘娘又发热了。”
我心头一紧:“传太医了吗?”
“传了,说是产后体虚,又中了暑气。”
我立即转向瑶华宫。
李妃躺在床上,面色潮红,额上敷着湿毛巾。安儿躺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怎么又病了?”我坐在床边,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她虚弱地睁开眼:“劳娘娘挂心,只是小恙。”
“每次都是小恙,却总不见好。”我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亲自喂她,“这次务必听太医的话,好好静养。”
她小口喝着药,眼中泪光闪烁:“安儿还这么小,我若有个三长两短...”
“胡说。”我打断她,“你还要看着安儿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
她笑了笑,笑容苍白:“有时我真羡慕娘娘,总是这般从容。”
我喂药的手微微一顿。从容?不过是将所有的风浪深埋心底罢了。
喂完药,她沉沉睡去。我坐在床边,凝视着她消瘦的面容,心中忧虑。这般反复发热,绝非好兆头。
张昭仪来时,带了些清热解暑的草药。
“贵妃这病,来得蹊跷。”她查看过李妃的情况后,轻声道。
我示意她到外间说话。
“太医怎么说?”
“说是产后体虚,加上暑热攻心。”张昭仪眉头微蹙,“但我观贵妃脉象,虚浮中带着滞涩,不全是体虚之症。”
我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
她摇头:“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言。只是...娘娘不觉得巧合吗?太后病倒,贵妃也一病不起。”
我默然。确实太过巧合。
“我开个方子,娘娘让人悄悄去抓药。”张昭仪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先调理看看,若有好转,便知端倪。”
我接过药方,交给锦书去办。
当夜,李妃服了张昭仪开的药,果然睡得安稳些,热度也有所减退。
我心中稍安,却更加疑惑。若真是有人下手,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三日后,王修仪来我宫中。她带来一盒安神香,说是特意为李妃调制的。
“这香能安神定惊,对贵妃的病或许有益。”
我接过香盒,清香扑鼻,确是上品。
“妹妹有心了。”
她浅浅一笑:“举手之劳。”顿了顿,“娘娘可知,太后年轻时的旧事?”
我抬眼看她:“愿闻其详。”
“太后当年还是德妃时,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惜未满月就夭折了。”王修仪声音平静,“那时先帝正值盛年,宫中妃嫔众多,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我心中震动。这事我从未听说过。
“那孩子...”
“据说是个皇子,生得十分可爱。”王修仪目光悠远,“德妃娘娘悲痛欲绝,病了大半年。后来先帝怜惜,常去她宫中坐坐,这才有了如今的皇上。”
我默然。原来太后也曾经历过丧子之痛。
“妹妹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看着我,目光澄澈:“只是觉得,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她行礼告退,留下我独自沉思。
太后丧子,先皇后小产,李妃病重...这深宫中的女子,似乎总逃不过这样的轮回。
当夜,我梦见一个婴孩在哭,哭声凄厉,令人心碎。我循声走去,只见先皇后周氏抱着一个襁褓,站在梅树下。
“娘娘,”她对我微笑,“我的孩子冷。”
我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满地面。我披衣起身,走到院中。夏夜的风带着热气,却吹不散心中的寒意。
“娘娘。”锦书跟出来,为我披上外衣。
“锦书,你去查一件事。”我低声道,“查查太后当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她面露难色:“娘娘,这事过去太久,怕是不好查。”
“尽力就好。”我道。
她领命而去。
三日后,锦书带回消息:太后之子是突发急病夭折的,太医院记载是“先天不足,急惊风而夭”。
“就这些?”
锦书点头:“当时的太医早已不在人世,伺候的宫人也大多遣散了。”
我挥退锦书,独自坐在窗前。先天不足?太后身子一向康健,先帝也正值壮年,孩子怎会先天不足?
这其中,必有隐情。
七月中,李妃的病情突然加重。
那日我去看她,她正抱着安儿垂泪。见我到来,忙拭去泪水,强作欢颜。
“今日感觉如何?”我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我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中明白她在掩饰。
“安儿给我抱吧。”我接过孩子,“你好好休息。”
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光始终追随着安儿。
安儿在我怀中咿咿呀呀,小手乱挥,十分可爱。我轻轻摇晃着他,很快他便安静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
“娘娘,”李妃突然开口,“若我不在了,您能替我照顾安儿吗?”
我心头一紧:“又说傻话。”
“我是认真的。”她眼中泪光闪烁,“这宫中,我只信得过娘娘。”
我握紧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看你教安儿走路、说话呢。”
她笑了笑,不再多言。
那夜,李妃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
我守在床前,望着她潮红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身为皇后,却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
张昭仪连夜入宫,查看情况后,面色凝重。
“是中毒。”她低声说道。
我心头一震:“可知是什么毒?”
“一种慢性毒药,混在饮食中,日积月累,伤及五脏。”她写下一张方子,“我只能尽力一试。”
我立即命人去抓药。然而药煎好后,李妃牙关紧闭,无法喂食。
眼看她气息渐弱,我忽然想起王修仪送的安神香。
“点上香。”我吩咐锦书。
清香缭绕中,李妃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我们趁机喂她服下汤药。
折腾到天明,她的高热终于退去,但仍昏迷不醒。
皇上闻讯赶来,见到李妃的模样,面色阴沉。
“太医怎么说?”
“说是产后体虚,又感了暑气。”我答道。
他盯着李妃良久,突然说道:“朕已经失去过一个妻子,不能再失去一个。”
我知道他指的是先皇后。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害怕失去的普通人。
“贵妃会好起来的。”我轻声安慰道。
他看向我,目光复杂:“皇后,朕把贵妃和皇子托付给你了。”
我垂首应道:“臣妾定当尽力。”
他在瑶华宫坐了一个时辰,期间一直握着李妃的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原来,他心中也是有情的。
三日后,李妃苏醒。虽然虚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见安儿。看到孩子安然无恙,她才松了口气。
“娘娘,”她靠在我肩上,声音微弱,“我梦见先皇后了。”
我心头一动:“她说了什么?”
“她说...”李妃蹙眉回想,“她说‘梅香如故,人已非昨’。”
梅香如故,人已非昨...
先皇后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李妃病情好转后,我前往慈宁宫。太后的精神不错,正在院中赏花。
“母后今日气色甚好。”我行礼道。
她让我起身,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你瘦了。”
“谢母后关心。”
我们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夏日炎炎,但慈宁宫古树参天,颇为凉爽。
“李妃如何了?”太后问道。
“好些了,还需静养。”
太后点头:“那就好。”她顿了顿,“哀家听说,前朝有人上书,请立二皇子为太子。”
二皇子是贤妃所出,比安儿大两岁。贤妃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当朝宰相。
“皇上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皇帝还在考虑。”太后摘下一朵茉莉,在手中把玩,“李家权势太盛,已引起不少人忌惮。立安儿为太子,只怕会助长李家气焰。”
我默然。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皇后,”太后突然问道,“若让你在安儿和二皇子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她。
她目光平静,却透着看透人心的力量。
“臣妾是皇后,所有皇子公主,都是臣妾的孩子。”
太后笑了:“你总是这么滴水不漏。”她将茉莉别在衣襟上,“但你要记住,有时候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从慈宁宫出来,我一直在思索太后的话。
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是啊,在这深宫中,明哲保身固然重要,但有时,沉默也会伤及无辜。
回到凤仪宫,我继续为安儿缝制夏衣。一针一线,细心裁制。
窗外蝉鸣声声,扰人心烦。但我忽然觉得,这蝉鸣也好过死寂。
至少证明,我们还活着。
夜深了,我放下针线,走到院中。月华如水,洒满宫墙。
这深宫如海,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叶扁舟。风浪来时,唯有相互扶持,才能渡过难关。
就如同李妃病中,张昭仪悉心诊治,王修仪赠香相助。这份情谊,比任何权势都珍贵。
我抬头望月,心中忽然清明。
无论前路如何,守住本心,护住所爱,便足矣。
至于其他,但凭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