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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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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郑岩陆陆续续做过十几份工作,最后经人介绍在城郊的一处墓园当保安。
墓园的工作还算清闲,每日登记往来车辆,每夜巡查有无滞留人员。
不过远在乡下的父母对他这份工作颇有微词,住在墓园里的,那不是死人吗?这工作有什么前途?
人早晚会死,郑岩倒是觉得所有工作都没差别,这里还不用对谁说什么话,和他这么厌世的人很相配,所以他不反驳也不同意父母,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久而久之,老俩口也不再管他的工作,转而关心起另一桩人生大事。
“阿岩,你和李姨家的那姑娘聊得咋样了?”
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对面传来的声音沧桑而微弱。郑岩望着窗外的松柏,平淡开口:“没聊过。”
父母以前在本市摆摊卖小吃,后来老郑扭了腰,他又刚好成年可以去打工,于是夫妻二人就回了乡下。在村里,没事做的街坊邻居就爱做点小媒,十里八村的适婚男女都别想逃出他们的罗网。
郑岩只有过年才回家,一回去就被“盯上”了。
你家这小子,虽然学历不高,但人长得高啊,脸蛋又俊朗,情绪还稳定,不管对方啥条件都同意去看看嘞。
听完王婶的话,轮椅上的老郑乐呵呵的,估计在幻想儿孙绕膝的画面。
“小岩,”这回是他妈妈在说话,“你要多说说笑笑,你都相了多少回了?之前王婶回来告状,以为你是面瘫,这姑娘人好,说你内向,得赶紧抓住机会知道不?你也快三十了,得抓紧生……”
对面还在絮絮叨叨,郑岩收回视线,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
“没钱生什么孩子,难道要像你们一样,把他丢在乡下,整天想着怎么死吗?”郑岩咽下水,在心里说话。
不一会儿,他们应该察觉到了自讨没趣,嘱咐了两句就挂了电话,保安亭重新变得寂静,直到一辆黑色轿车驶来。
门口已经用上自动识别系统,平日里郑岩要么看书,要么看树,根本不会关注是谁来看望谁。
可莫名地,今日他有些心不在焉,书上的汉字拆撒又重组,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进不了脑子。
轿车缓慢驶近,杆子抬起时,车子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郑岩看到后座那个模糊的轮廓映在玻璃上,如同一条灵动的蛇,一头扎进平静的水底。
宋逐云?他回国了,这是来看谁?
郑岩趴在桌上,头一次对这个问题产生一丝兴趣。
大约过了俩小时,郑岩头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郑岩?真的是你啊!”
宋逐云双手插兜,微微俯身,隔着玻璃窗惊喜地问候。
郑岩转过头面对铝板墙壁,他不想被宋逐云发现才一直趴着,没想到还是没藏好。
“躲我?”
宋逐云的皮鞋踩上青石台阶,响亮的声音强行钻进郑岩的耳朵,让人无法忽视。
“你在这儿工作?”宋逐云一屁股坐下,好奇地打量小小的亭子。
郑岩坐直了身子,毫不避讳地揉着发麻的手臂。
宋逐云不在意郑岩的无言,自顾自话:“我来看爷爷,这里环境不错,空气也好,你什么时候来这上班的?还能打瞌睡,这工作真不错!哎,工资多少?”
“四千二。”郑岩说。
“什么?这么点!”宋逐云把脸凑到郑岩跟前,惊呼不断,“那你怎么过日子?早餐简陋,午餐寒酸,晚餐泡面,不如来当我保镖算了,我给你加三倍……”
老王骑着一辆蓝色三轮过来,郑岩瞧见了,扭头对宋逐云说道:“我要下班了,你自便。”
“哦,那明天见。”宋逐云被打断了话也不在意,笑着挥挥手,起身离去。
郑岩纳闷,谁跟他明天见?
“小郑,刚刚那帅小伙是你朋友啊?”老王停好三蹦子,直奔保安亭,一进门问东问西,“来咱们这儿的有钱人一大把,但没见过几个高高帅帅的,小郑介绍一下?我觉得我孙女和他很般配!要是成了,老叔忘不了你的恩情!”
也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他身边仅有的几个聒噪人物全涌了上来,吵得头疼。郑岩拿上手机,边出门边说:“不认识,他问路而已。走了。”
宋逐云比他还高,穿了一身西装,整个人比松柏还挺拔,而且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身上的气质非比寻常,不怪老王一眼相中。
窗外的月光洒满床铺,郑岩伸出手,轻轻拢了一下。
宋逐云真的三天两头出现在墓园,有时坐车,有时开车,打着看爷爷的名号往保安亭跑,一坐就是大半天,扒着郑岩东拉西扯。
郑岩在一旁静静听着,极少回应。宋逐云高中毕业就去了国外,仔细算算,俩人有七八年没见了,要是别的同学,早就忘了他这样的班级透明人,而宋逐云不仅记得,还像没离开过似的,死皮赖脸、死缠烂打。
“……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的保镖,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你居然还要我三顾茅庐,郑岩,你说说我对你多好。”
郑岩翻了个白眼,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啊。”宋逐云嬉皮笑脸,“你初中那会儿不是敢徒手抓动物死尸吗?我现在就需要一个胆子大的人,陪我去厂里观看实验。”
郑岩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保安亭对面的一棵松树,要是真给宋逐云当保镖,他都不用等到父母去世再自杀,直接就被宋逐云吵死了。
“哎,我跟你说话呢!”宋逐云气急败坏,伸手掰过他的脸,“我真的能行!你信我啊,为什么不相信我?”
郑岩感到脸被掐得生疼,抬手拍了拍他,淡然道:“我不想去。”
“不想也得想,我已经让人去联系负责人,给你提离职了。”宋逐云松了手,拿起桌上的一只搪瓷杯,“这你的?给我喝点。”
等他灌完水,郑岩才悠哉开口:“老王的。”
“呸呸呸!”宋逐云烫手似的丢开杯子,弯腰咳起来,作势要吐出刚喝下的水。
郑岩瞧他吃瘪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你有病吧郑岩?”宋逐云满脸通红,气息急促。
想起邋里邋遢的老王,宋逐云又一阵恶寒,昨天不巧碰上的时候,老王还要拉他的手,笑得一脸谄媚,说什么介绍个朋友,他才不和穷人当朋友。见郑岩难得一笑,宋逐云更来气:“为什么把别人的水给我喝?那个老头衣服都没洗过几次,臭死了,这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我要是出什么事了,你要负全责的我跟你说……”
谁让他喝了?和初中时一样,咋咋呼呼,蛮不讲理。郑岩不想和他白费口舌,就顺着他的话说:“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逝者。”
“什、什么?”宋逐云被噎了一下,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无处发泄。
郑岩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还不走,要和我一起上班吗?”
今天30号,轮到他值夜班,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宋逐云这个烦人精撵走。
“上你……”宋逐云把剩下的“个头”吞下肚,转眼想出了个新点子,“郑岩,只要我陪你在这里待一个晚上,你就去我那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要是父母或者老王这么纠缠,郑岩都懒得说话,但一和宋逐云碰上了,他就想反击回去,真是莫名其妙。
好在宋逐云脸皮够厚,能继续聊下去:“我不管,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经理。”助手小王来喊宋逐云。
宋逐云站起来,狭小的保安亭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他微微弯腰,对郑岩说:“我先去处理点事,晚上见。”
郑岩摆摆手,表示不送,他料定宋逐云不会过来。
从前上生物实验课,只要是与动物相关的宋逐云能逃则逃,他对尸体有着远超常人的恐惧。
而郑岩对这些见怪不怪,村里刚铺上水泥路那会儿,路上有很多被撞死的动物,他上下学都会多看两眼,受奶奶影响,还会在心里默默给它们念经超生。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条蛇,不知谁捡了起来,把它缠绕在一根木棍上,立在路边,沉默地注视着往来的车辆与行人。
奶奶去世后,他转到城里读书,这里的学生刚上实验课就呕了一片,只有他面色如常提取了肝脏研磨液。因此郑岩得到了老师的赞许,也得到了宋逐云的关注。
课后,宋逐云挪过来,戳了一下郑岩的手臂,说:“转学生,下次实验课你和我一组。”
郑岩因为留级和口音闹过几次笑话,所以愈发沉默,渐渐地成了班里的边缘人。他本来还为下周的小组报告而苦恼,宋逐云突然来邀请,他心里闪过一丝喜悦,便点了点头。
四人一组,他们组的实验是郑岩和另外两个女生完成的,宋逐云没能克服心里那关,直接请假了。郑岩才反应过来,宋逐云为什么找他加入。
收好器材,郑岩跟在她们后面一同回教室。
周文心突然感慨:“宋逐云啊,听说他家就是做动物实验的,不知道他这样怎么继承家业。”
“他家大业大的,雇几个人的事。”唐雪萦卷好口罩丢到垃圾桶里,侧身时瞧了一眼郑岩,她打心底佩服这位新同学,居然能直面新鲜脏器。
郑岩垂下头,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