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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背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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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办秘书室的空气,弥漫着一种与车间机油味截然不同的气味,文件油墨的冷冽,高档茶叶的氤氲。马卫国坐在办公桌后,身上的西装笔挺合身,早已褪去了技术员的青涩和副科长的刻意。他神情平静,眼神深邃,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在翻阅文件时偶尔与桌面发出轻微的“格嗒”声。抽屉深处那本“资源”笔记本,内容已大为丰富,技术科的旧名单只是基础盘,厂办的位置,让他接触面呈几何级数扩张,厂长的私人喜好,副厂长的裙带关系,关键部门负责人的软肋,甚至一些有求于厂方的供应商,协作单位代表……都被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分门别类地记录,分析。标注上“可用价值”和“风险等级”。他的工作,早已超越了吴局长最初暗示的“私人事务”和“特殊沟通”。他成了吴局长在权力场中无形的触手和耳目。一份关键人事任免的名单,在提交给吴局长前,会先经过他的手。他会不动声色地在某个名字后面,标注上“其妻与张副厂长表妹交好”,或在另一个名字后写上“曾对吴局政策公开微词,其子欲调入厂办需卡”,吴局长只需扫一眼,便心领神会,大笔一挥,命运就此分野。而在有一次,市工业局一位实权处长来厂视察,席间对厂里一位年轻的女工程师颇为赞赏,言语间带着几分暧昧。吴局长事后轻描淡写地对马卫国道:“卫国啊,刘处长是厂里重要的支持者,他的个人生活,我们也要适当关心嘛。那位杨莉,听说技术不错,但家庭观念似乎…需要组织上多引导引导?”马卫国心领神会,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恭谨:“吴局放心,杨莉的思想工作,我会妥善安排,确保她深刻理解组织关怀的重要性,不会让刘处长失望。” 这次他已经无需亲自出面,只需一个电话,让那位女工程师的顶头上司去“谈心”。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他也无需知道,结果就是杨莉“自愿”参加了几次市工业局的“技术交流”晚宴,并最终“调动”到了工业局下属一个清闲的研究所。刘处长对机械厂的支持力度,明显加大,笔记本上,“刘处长”的名字后面,被马卫国添上了“偏好:技术型知性女性,可用杨莉(已安排)维系。” 他不再是单打独斗,他开始物色和培养自己的“触角”。厂办有个新来的打字员小周,家境贫寒,聪明伶俐,但眼神深处藏着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马卫国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在一次加班后,“无意”中透露给她一个关于厂里后勤采购即将公开招标的消息,而这是她那个在供应商公司当小主管的表哥梦寐以求的。小周感激涕零,很快,马卫国就发现,厂里一些无关紧要但有趣的小道消息,比如某科长夫妻不和、某采购员喜欢收些土特产,会通过小周“无意”地传递到他耳中。他在笔记本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记下了“小周:机敏,有向上欲望,可用作信息支点(非核心)。” 他像是下棋一样,在无形的棋盘上,布下自己的棋子。扳指与指关节的轻微“格嗒”声,成了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这声音笃定,象征着他对这套规则日益精熟的掌控,他不再有初时的恶心或扭曲的快感,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计算和效率追求,将“资源”的价值最大化,将“风险”控制在可接受范围,确保吴局长的意志畅通无阻,同时为自己积累无形的资本——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逻辑。
但权力的顶峰,也并非铁板一块,风,总是从更高的地方吹来。吴局长口中的“老领导”,那位更高层的老领导,退休了。新上任的领导,风格迥异,锐意改革,对机械厂这种老国企的沉疴积弊颇有微词。风向也开始变了!吴局长那脸上的弥勒佛笑容渐渐挂不住了,他变得焦躁,频繁地在办公室踱步,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对马卫国的态度,也从亲昵的“卫国”,变成了公事公办的“马秘书”。马卫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他不动声色,更加谨小慎微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同时,他利用小周等支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新领导的信息,喜好,以及他身边亲信的情况,笔记本里,悄然增加了几页新的内容,标题不再是“资源”,而是更隐晦的“动态观察”。一场决定机械厂未来命运,也决定吴局长政治生命的改制会议在市里召开。吴局长在会上据理力争,试图保住机械厂的现有格局和他手中的权力,但新领导的改革派占了上风,会议不欢而散。晚上时,吴局长把马卫国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开大灯,只有台灯昏黄的光线。吴局长瘫坐在皮椅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往日的油光和掌控感荡然无存,他面前摆着半瓶烈酒,眼神浑浊。“卫国啊…”吴局长的声音沙哑疲惫,“树倒猢狲散…老领导退了,新来的…不买账啊…”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咳嗽起来。马卫国垂手肃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沉重:“吴局,您别太忧心,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转圜?”吴局长惨笑一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拿什么转圜?新领导要的是大刀阔斧,要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让路!” 他猛地看向马卫国,眼神复杂,带着不甘和…不易察觉的审视,“卫国,你跟了我这些年…你说,我还有啥能打动上面?”马卫国的心头一跳,他迎着吴局长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吴局长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他需要最后的,能打动新领导的砝码,而这个砝码,很可能就是马卫国手中那本日益庞大的“资源库”。“吴局,”马卫国的声音平稳依旧,依旧恭谨,“您为厂里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人脉深厚。新领导初来乍到,也需要熟悉情况。或许,我们可以从新领导身边,或者他关心的人入手?比如,他刚调来的那位主管工业的秘书?听说他夫人,对本地文化很感兴趣?” 他点到即止,将一个“文化兴趣”的信息抛了出来,这是他“动态观察”的最新成果,至于具体如何“感兴趣”,如何“入手”,那便是需要吴局长的下一步了,但他巧妙的提议,包裹在了为领导分忧的外衣之下。吴局长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道精光!他死死盯着马卫国,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秘书,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贪婪,更有穷途末路下的疯狂。“好!好一个文化兴趣!”吴局长猛地坐直身体,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卫国!这件事!你给我好好安排!要最高规格!最周到!务必让那位夫人宾至如归,明白吗?”“明白!吴局您放心!我一定办妥!”马卫国微微躬身,声音干脆利落,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随着他手指的微动,反射出一点幽深的光泽。走出局长办公室,马卫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新领导带来的改革风暴即将席卷,吴局长这艘船眼看就要倾覆,而他马卫国,刚刚献上了或许能延缓沉没,甚至换取一张新船票的砝码。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咯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声音不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像是一枚投入深潭的棋子落定声。棋局,早已超越了机械厂的围墙,风暴将至,而他手中那本无形的“资源库”和精于算计的头脑,就是他在这场更高层次权力游戏中,赖以生存和攀爬的唯一筹码。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眼神深处,是比夜色更深沉,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是力保吴局长这艘破船,还是,寻找新的靠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