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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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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落山,美丽的漫天星光,只在无云的黑色夜空静悄悄出现。
最深沉黑暗的时代,人类宛如日月和金子一样明亮珍贵的心,水雾和彩虹一样温润多彩的情,也会更加突现出来。
帝国西南部,群山重叠。
蜀南盆地被高高低低的山峰环绕,像慈爱的妇人温柔拥着怀中稚儿。
可孩子总会长大,群山却不会移位。
蜀地与外界唯一的交通要道便依托在这崎岖山路上,辗转于走商们日夜不息的马蹄声和野外的风霜雨雪间。
出家乡地界不远,温顺的马儿载着主人慢悠悠爬上高山。
山腰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因为附近少有人烟,显得分外荒凉。
夕阳的余晖透过山间茂密的草木,在寂静的山道上洒上点点浅淡的光斑。
王守业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活在世上总要为了生计忙碌。
年前父亲忽患重病,在病床上挣扎数月,最后还是带着对家人的万般不舍撒手而去。
家中治病与丧葬花费无数,早已无以为继。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用仅剩的家财去市集换了匹老马,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山货,踏上了无数赶马人走过的路。
粗布短褂的汉子甩甩马鞭,微眯着眼,呷一口腰间酒葫芦,那是妹妹昨晚送来的淡酒。
酒水入喉,带着米粮特有的清甜。
一个人的路途,人和马之间只有默然无语。
马蹄落在山路不算整齐的石板上,与铃铛清脆的声响交错着,稀稀落落在这空茫大山里回荡。
天色越来越晚。
起雾了,起初只是丝丝缕缕贴着地面飘,转眼间就白茫茫一片,把山路遮得密不透风。
老马忽然放慢脚步,鼻翼急促翕动,蹄子在石板上磨蹭着,始终不肯往前。
王守业心里一紧,握紧马鞭。
山里常有野兽出没,去年就听说有赶马人在夜里被狼拖走,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走!”他轻喝一声,用鞭梢轻抽了下马臀。
老马不情不愿地抬蹄,马蹄在雾里踩出沉闷的响声。
紧赶慢赶,终于在雨前赶到山上那座已经荒废的茶园。
茶园仆工们留下的简陋木屋里,几只小动物正挤在角落取暖,见人来也不躲,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
“这里也不是你们的家。”王守业低声说。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借着破窗透进的微光,能看见屋里空荡荡的。
把老马拴在门后木柱上,见墙角堆着些干草和枯枝,量不多,但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至少能生火取暖。
火石擦了七八下才溅出火星,干草噼啪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枯枝,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泥巴墙上,忽明忽暗。
夜里下起了小雨。
冬去春来,春未至,冬天的寒冷还在留恋人间。
王守业靠着墙壁打盹,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他摸出酒葫芦抿了一口,微甜的米酒滑过喉咙,带起一丝暖意在冰凉的身体里慢慢散开。
忽然有些伤感。
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病床上的老人拉着他的手,枯瘦指节硌得他生疼:“汉娃,守好你娘和妹妹……别学我,一辈子没走出这山。”
他当时拼命点头,眼泪砸在父亲手背上。
可现在才明白,走出山容易,要把日子也扛出去,难。
“唉……”昏暗破败的茅屋中,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王守业猛地睁开眼,不对,那声叹息不是自己的。
他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火苗在手心跳动,映得半张脸亮堂堂的。
“谁!”声音有些发紧,却没带多少惧意。
走南闯北的人多少见过些怪事,遇着不明不白的东西,先稳住气,人一慌,就露了怯。
“你在找我吗?”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凌凌像山涧泉水,却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王守业猛地抬头,火光也照到了房梁上。
屋顶中间那根黢黑的木梁上,竟坐着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样式古怪的袍子,在这破屋里格外扎眼。
他背对着门口,只能看见乌黑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守业鼓起勇气没有后退。
他握紧手里的树枝,问道:“你是人是鬼?在梁上作甚?”
少年缓缓转过头,火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王守业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只是一个看星星的家伙,可惜今晚星月都不见。”对方淡淡地回应,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
王守业喉头一哽,几乎被那目光钉在原地。
他强迫自己继续问:“你在这里待着,就为了看星星?”
“我在这里看了三个月星星,还是没有想明白几个问题。”那人并未直接回答,语调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却比夜风更冷。
“什么问题?”王守业忍不住追问,内心的好奇在那一刻压过了惊惧。
少年低头看着他,火光在眼底跳跃。“我为何而存在?”
王守业没说话,他这辈子没琢磨过这样的问题。
在他看来,人活着就是为了撑起家门,就像这山间的树,落地生根就得扛着风雨往上长,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少年似乎没指望他的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我存在的意义,是否仅仅是为了完成他们最后的嘱托?如果是这样,当嘱托完成之后我又是谁?”
雨声渐渐大了,打在破屋顶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你……”王守业刚要开口,却被少年打断了。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少年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波动,像平静湖面被投了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父母……是如何爱孩子的?”
王守业愣住了。
爱?他想起父亲默默把肉埋在他碗底,想起母亲深夜里悄悄给他掖紧被角,还有妹妹,把认真缝制的新鞋塞进他的包袱,红着脸说自己新学的,不许嫌弃。
这些画面在他的心里翻涌,哽在喉咙口,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就是……就是想让他好。”他憋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哪怕自己吃苦受累,也想着能托他一把。”
少年沉默了。
王守业看见他瘦削的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无声的东西击中,又像是夜风穿过了他空荡的躯壳。
良久,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低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如果……一个人感知不到爱,也给不出爱,活着是不是就只剩下一副空壳?”
这句话像一根冰凉绵长的细针,轻轻刺进王守业心口。
“活着哪能是空壳子。”他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胆子也壮了些,“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悲观念头。人总得多经历些事,尝过甜,受过苦,牵挂着些什么,才算真的活过。就像这山路,你还没开始走呢,怎么就觉得自己走不通?”
少年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落地轻得像片叶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王守业这才看清他的脸,眉目清俊得不像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
那双眼睛格外深邃,像是盛着千山万水,却又空无一物。
“你要去哪儿?”少年忽然问道。
“往南走,去泸州府,把这些山货卖了,换些药材和粮食。”王守业指了指墙角几个不大的麻袋,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少年抬头望着门外的雾,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眼神却空落落的。
“雾快散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随即转向王守业,语气平静却笃定:“我跟你一起下山。”
王守业愣了愣,打量了他单薄的身形一眼,想着这一路或许能多个伴,随即爽快点头:“行。山下的镇子明天有集,热闹得很,你去看看也好。”
少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乌云里漏出的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这破屋的角落,连空气里的霉味都好像淡了些。
雨不知何时停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像水墨画一样,晕在天边。
晨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来,在山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马打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似乎也感受到了清晨的生机。
王守业收拾好包袱,简单处理了火堆,牵着老马走在前面。少年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山道上的石板被雨水洗得干净到发亮,倒映着渐渐升起的朝阳,世界金灿灿的。
王守业回头看了眼少年,见他望着远处山坡上的梯田,眼神里有种看不懂的光彩。
“走了,晚了就赶不上早集了。”他喊了一声,声音在清晨的山谷里回荡。
少年回过神,快步跟上。
两人一马走在晨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入山间的景色中,成了这天地间的一抹剪影。
烟火人间,百味杂陈,想要知道是什么滋味?
或许,走进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