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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镜碎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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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甚尔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
不是那片纯白的虚无,而是一个具体的、可触摸的场景——破旧的医院走廊,墙壁斑驳得像患了皮肤病,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腐败的混合气味,那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本能地皱起眉。
一年前,当无定刺入那个废弃医院的咒灵,吸收那些痛苦记忆的时候,无定的身体在颤抖,黑色的血泪从他眼眶流出。他窥见他跪在地上,像是承受着什么难以想象的痛苦。那时候甚尔还在想,这个镜子到底吸收了什么,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现在他知道了。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个黑发少年走来,穿着高专的制服,脸色苍白得像尸体,眼神空洞得像被挖空了灵魂。是无定,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无定的身体在不断扭曲,像水面的倒影被风吹乱,像老旧电视机里的雪花屏。他的脸一会儿是平静的,一会儿变成痛苦的扭曲,一会儿又变成绝望的麻木——那些表情像面具一样,在他脸上快速切换,每一个都不属于他,每一个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甚尔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手按在腰间——那里本来应该有诅咒道具,但什么都没有。他是空手的,赤裸的,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毫无防备。
黑发少年走过他身边,像完全看不见他一样,脚步机械而缓慢,消失在走廊转角。甚尔屏住呼吸,等那个东西走远,才敢大口喘气。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温度骤降,墙上开始结霜。
场景变了。
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征兆,就像有人强行切换了频道。甚尔站在一个村庄里,夜晚,到处都是尸体。血液在地面上凝固成黑色的河流,尸体堆积如山,苍蝇在嗡嗡作响。又是无定,站在尸体堆的中央,看着夏油杰的背影远去。他的手在颤抖,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但没有声音。甚尔走近,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无论走多近,都听不见。只能看见无定的嘴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场景再次变化。高专的天台,无定和五条悟并肩站着,看星空。但星星不是正常的星星,它们在天空中扭曲、旋转,像无数只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两个人。涉谷的废墟,无定抱着濒死的五条悟,血液从悟的伤口涌出,染红了无定的手,染红了地面,染红了整个世界。图书馆,无定和夏油杰对话,杰的眼里全是痛苦,但他的身体在慢慢腐烂,皮肤剥落,露出下面的白骨。
一个又一个场景,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越来越快,越来越扭曲。甚尔看见无数个无定——哭泣的无定,尖叫的无定,跪地求饶的无定,眼神空洞的无定。每一个无定都在承受着某种痛苦,不是他自己的痛苦,而是他映照过的,所有人的痛苦。那些痛苦像寄生虫一样,在他体内蠕动,吞噬,生长。
甚尔终于明白了。这个混沌空间,不是虚无,而是无定的内在世界——所有他映照过的黑暗,所有他吸收过的绝望,所有他见证过的崩溃,全都积压在这里,像毒素一样,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杀死他。镜子映照一切,但镜子本身,会被映照的东西杀死。
"该死。"甚尔低声咒骂,开始奔跑。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像穿过一个又一个噩梦,寻找那个真正的无定。场景在他周围不断变化,有时候是熟悉的地方,有时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他看见一个小镇,镇民们围着一个小女孩,脸上带着麻木的冷漠,女孩在尖叫,但没有人伸手。他看见一个教室,学生们在欺凌一个瘦弱的孩子,老师站在一旁,假装看不见。他看见无数个人类丑陋的瞬间,那些无定曾经目睹过的,映照过的,吸收进灵魂深处的——恶意。
在一个教室的角落,他终于找到了。
无定坐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的身体正在剥落,但不是物理上的剥落,而是存在本身的消散——一块块透明的镜片,从他的皮肤下浮现,然后脱离,飘向空中。那些镜片在空中旋转、反射,每一块都映照着一个画面,一段记忆,然后碎裂成无数碎片,像雪花一样飘散。每碎裂一块,无定就会颤抖一下,眼神变得更空洞一些,像是灵魂的一部分被剥离了。
甚尔冲过去,想要抓住那些镜片,但手穿了过去,什么都抓不到。那些镜片像幻影,像梦境,触碰不到,挽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无定一点一点地消失。
"无定!"他喊,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
无定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甚尔君......"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梦里传来,"我在忘记......"
"忘记什么?"甚尔蹲下来,想要抓住无定的肩膀,但手穿过了他的身体。无定太虚幻了,虚幻到连触碰都做不到。
"所有事......"无定说,又一块镜片从他的手臂脱落,在空中旋转。那块镜片上映照着灰原的笑容,然后碎裂,笑容也随之消失。"杰君的样子......悟君的声音......硝子的叹息......灰原的笑......"每说一个名字,就有一块镜片脱落,每一块镜片,都带走一段记忆。
"我在忘记......"无定的声音越来越小,"当最后一块镜子离开——我会......"他没有说完,又一块镜片从他的胸口浮现,缓缓脱离。
甚尔的拳头紧握,指甲刺进肉里,但感觉不到痛。他环顾四周,那些扭曲的无定,那些承载着痛苦记忆的幻影,开始从墙壁里、地板上、天花板中涌出,像潮水一样,慢慢靠近,要把真正的无定也吞噬掉。它们的脸都是无定的脸,但每一张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嘴巴裂到耳根,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身体像融化的蜡一样,不断变形。
"操。"甚尔咬牙,"到底要怎么做?"
"没办法......"无定虚弱地说,"这是我的本质......镜子映照痛苦,然后——被痛苦杀死。"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甚尔盯着他,看着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幻。现在,只有一块镜片,还顽强地留在无定的胸口,像是最后的堡垒,像是最后的证明。那块镜片在微弱地发光,上面倒映着一双眼睛——苍蓝色的,清澈的,像天空的眼睛。
六眼。五条悟的眼睛。
"那是......"甚尔的声音有些沙哑。
"悟君。"无定看着那块镜片,嘴角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像是在看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最后的......记忆。我对他说过——喜欢。所以......不想忘记。"他的手颤抖着抬起,轻轻抚摸那块镜片,像抚摸爱人的脸,动作轻柔得像怕弄碎了它。
甚尔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说不出话。这个笨蛋镜子,到最后,还在执着于别人,还在为了别人,拼命抓住最后一点存在。他想骂无定是傻子,想说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活,想说你凭什么要承受这么多——但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无定就是这样的。镜子映照一切,但从不为自己保留任何东西。
那些扭曲的幻影越来越近了,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无数人在同时尖叫,声音震得甚尔头疼欲裂。它们伸出畸形的手,想要抓住无定,想要把他拖进那片黑暗,彻底吞噬掉。
甚尔站起身,挡在无定面前。"滚开。"他低吼,眼神危险。
那些幻影停了一下,然后发出更大的尖啸,像是在嘲笑他。一个没有咒力的人,在这个纯精神的世界里,能做什么?他连那些幻影都碰不到,怎么保护无定?
但甚尔不退。他就那样站着,挡在无定面前,即使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即使知道这毫无意义。因为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因为他不想就这样看着无定消失,因为——他欠这个镜子的。
一个幻影伸手抓向甚尔,手穿过了他的胸口,但那一瞬间,甚尔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不是身体的痛,而是精神的,灵魂的。那只手触碰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那些他从不承认的,关于惠的,关于愧疚的,关于——爱的东西。
"听好了。"甚尔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只说一遍。"
无定茫然地抬头:"什么?"
"我有个儿子。"甚尔说,别过头,不看无定的眼睛,不看那些扭曲的幻影。"叫伏黑惠。"
"惠....."无定重复着这个名字。
甚尔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手指在微微颤抖。"惠的妈妈死了.…他被我丢给一个女人养着,那小鬼应该......现在六岁了吧。"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计算时间,又像是在回忆什么。"他有黑色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怎么梳都梳不平。眼睛是绿色的,很漂亮的绿色,像森林。"
无定安静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那些画面,随着甚尔的讲述,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一个黑发的小男孩,眼睛是绿色的,板着脸,像个小老头。
"他不爱笑。"甚尔继续说,"总是板着脸,像谁欠他钱一样。但是——"他的声音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珍贵的瞬间,"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像光。像这个该死的世界上,唯一干净的东西。"
"他喜欢狗。"甚尔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每一次看见流浪狗,非要带回家。我说不行,太脏了,会咬人。他就哭,哭得我烦死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也没有让他养——"他顿了顿。
无定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甚尔的悔意没有让他难过,反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流进了他的心里。温暖到让无定胸口的那块镜片,开始发出更亮的光。那些扭曲的幻影,像是被这份温暖刺痛了,开始后退,发出痛苦的嘶鸣。
"我记住了。"无定说,声音在颤抖,"伏黑惠。绿眼睛,黑头发。还有——"他看着甚尔,"一个想念儿子的父亲。"
"我不想念他。"甚尔说,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说谎,"我只是——只是怕忘了。怕有一天,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无定笑了,眼泪还在流:"谢谢你,甚尔君。谢谢你告诉我——温暖的记忆。"
周围的幻影,那些扭曲的无定,那些痛苦的记忆,慢慢后退,像是被这份温暖逼退了。但甚尔知道,这还不够。那些东西还在,还在虎视眈眈,等着吞噬无定。而无定,已经虚弱到快要消失了,身体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甚尔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那些幻影。走向那片黑暗,走向那些扭曲的,痛苦的,恶念的无定。他的脚步很稳,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像是在走向刑场。
"喂。"他开口,声音冷酷,"我想做个交易。"
那些幻影停止了尖啸,安静下来。然后,它们开始融合,数十个,数百个扭曲的无定,融合成一个巨大的存在。那个存在高达数米,身体由无数张无定的脸组成,每一张脸都在扭曲,都在尖叫,都在流泪。它的眼睛是无数只眼睛,盯着甚尔,每一只眼睛里都倒映着不同的痛苦。
那是恶念的集合体,是所有被无定映照过的黑暗的具现,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
"交易?"它的声音像无数人的声音重叠,像合唱,像噪音,像来自深渊的低语,"你有什么能交易的,人类?"
"我的身体。"甚尔说,声音平静,"天与咒缚的身体。最强的□□,零咒力的异类——你想要吗?"
巨大的恶念沉默了,无数只眼睛盯着甚尔,像是在评估他的价值。"你想要什么?"它最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兴趣。
"让他活。"甚尔说,指向那个快要消失的无定,"让他醒来,让他出去,让他——活着。"
"不可能。"恶念说,"他已经快要消散了,镜子剥落殆尽,他会——"
"那我就毁了这里。"甚尔打断它,眼神危险,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在这。"他的手按在胸口,那里,天与咒缚赋予他的强大身体,正在跳动。"我会自毁,让这个身体爆炸,炸毁这个空间,炸毁你,炸毁一切。"
恶念沉默了很久,无数只眼睛眨动,像是在思考。然后,它笑了,那笑声很诡异,像无数人在同时大笑,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回音:"有意思。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想要拯救另一个被世界抛弃的怪物。你们真是——绝配。"
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由无数只手臂组成:"成交。但有代价。"
"什么代价?"
"你会忘记这一切。"恶念说,"包括他,包括你自己,包括——你的儿子。"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你会变成纯粹的恶念,纯粹的杀意,纯粹的——咒灵。你会失去所有人性,所有记忆,所有温暖。你会成为行走的灾难,永远游荡,永远孤独。"
甚尔沉默了一秒。他想起惠,想起那个惠的笑容,想起——自己作为父亲,没为他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然后,他握住了那只手:"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么——"恶念的笑容扩大了,无数张脸都在笑,"交易成立。"
瞬间,甚尔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不是血液,不是器官,不是咒力——而是他的记忆,他的人性,他的关于惠的一切。那些温暖的画面,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流走。他拼命想要抓住,想要记住惠的脸,惠的笑,惠的——一切。但已经晚了,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一片空白。
"惠......"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惠......对不起......"
恶念吸收了他的身体,那个巨大的存在开始缩小,凝实,变成人形。它走向那个沉睡的无定,将手按在他胸口,按在那块倒映着苍蓝色眼睛的镜片上。光芒从镜片中爆发,刺目,温暖,像太阳升起。无定的身体开始重组,开始凝实,那些剥落的镜片重新回到他身上,但已经不是透明的了,而是闪烁着金色的光。
他的头发,从发根开始,慢慢变成了金色。那是光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是甚尔最后留给他的——礼物。
订立束缚的力量开始起作用。
整个混沌空间开始震动,墙壁出现裂缝,那些场景开始崩塌,像梦境醒来。恶念后退,融入阴影,身体开始分解:"再见了,镜子。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我会从裂缝中逸出,回到那个世界,然后——杀了你。"它的声音越来越远,"因为你体内,有我想要的东西。"
它消失了,留下甚尔跪在地上。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咒灵化——皮肤变成深黑色,布满诡异的纹路,四肢开始扭曲,变得修长而畸形。眼睛里的人性一点一点消失,只剩下杀意,只剩下本能。他看向无定,看向那个金发的少年,想要记住他的脸,但记忆已经模糊了。
"你是......"他嘶哑地问,声音已经不像人类,"谁......"
无定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已经不是纯黑色,而是黑色与金色交织,像黎明的天空。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看着崩塌的空间,看着跪在地上的咒灵:"这里是......我是......谁......"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五条悟,不记得夏油杰,不记得过去的一切。只有胸口那块镜片,还在隐隐发光,还有心里,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反复说:"去找伏黑惠。保护他。这是......你欠的。"
金发少年站起来,看着那个咒灵。本能地,他感到恐惧,那是面对危险生物时的本能反应。但同时,又感到——熟悉,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见过,像是在梦里,在另一个世界。
"你是谁?"他问,声音很轻。
咒灵没有回答,它转身,消失在崩裂的空间裂缝中。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忘了。"
金发少年站在原地,看着裂缝慢慢闭合,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消失。然后,他转身,前方出现了一道光,那是出口,是回到现实世界的路。他走向光,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混沌空间。
但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无定了。他是一个全新的人——失去了过去,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痛苦。只留下一个执念:保护伏黑惠。还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有一个人,为了他,献出了一切。但他不记得,那个人是谁,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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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空间的裂缝深处,黑暗中,一个咒灵蜷缩在阴影里。它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记得——那个金发少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有一个本能:杀戮。还有一个模糊的画面,像梦境的碎片:一个金发的少年,背对着它,走向光。
"我认识他吗......"咒灵自语,声音嘶哑得像野兽的咆哮。但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黑暗,更彻底的遗忘。它闭上眼睛,沉入更深的虚无,等待着,有一天——从裂缝中逸出,回到那个世界,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