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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流竟逐 ...

  •   端午的粽叶香仿佛还未散尽,升州城便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仲夏的怀抱。日头一日毒过一日,明晃晃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沈家水院算是城里难得的清凉所在,几株老树撑开浓荫,假山石洞沁着凉意,池中荷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层层碧叶间亭亭玉立,风过处,带来清甜的香气与水汽。

      宜秀却觉得心头依旧燥热难安。她斜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手里攥着一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怔怔地追着池中几尾墨龙睛金鱼。它们曳着纱裙般的长尾,在睡莲叶下悠然穿梭,仿佛世间一切烦扰都与它们无关。女学之事已过去月余,父亲那日斩钉截铁的反对声,却像这暑气一样,顽固地盘踞在心底,时不时冒出来,刺她一下。

      “秀儿,慧儿,”母亲沈兰芝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水榭的沉寂。她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牙用井水镇得透凉的西瓜,瓤色鲜红,诱人垂涎。“快来尝尝这瓜,今年第一批,甜得很。”
      宜慧像只欢快的小雀,立刻扑了过去,抓起一牙就咬,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她也顾不上擦,含糊地赞道:“好甜!娘,真好吃!”

      沈兰芝笑着拿出帕子替小女儿擦拭,目光却落在长女身上。见宜秀依旧懒懒地靠着,只拿起最小的一牙瓜,慢吞吞地吃着,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郁色,她心中了然。走过去,在宜秀身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团扇,轻轻替她扇着风。
      “还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沈兰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怜惜。

      宜秀摇了摇头,目光仍落在池面上:“没有,娘。就是天热,有些提不起精神。”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就是觉得……有些没意思。”

      沈兰芝如何不懂女儿这“没意思”背后的失落?她揽过宜秀的肩,柔声道:“娘知道委屈你了。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薛家嬢嬢那边,我们虽未能如愿,但人家尽心尽力帮了忙,这份情谊,我们得记着,礼数更不能缺。娘已备了些谢仪,让茅福送过去了,算是谢谢他们姐弟援手之情,也全了我们两家的来往之道。日后机缘合适了,秀儿你还是能去读书的。”

      宜秀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混合着歉疚与无奈的神情,懂事地点点头:“女儿明白的。”只要她自己没忘了她想读书,有朝一日她便能成。

      正说着,丫鬟脚步匆匆地沿着回廊过来,禀报道:“太太,薛家小姐和薛少爷来了,轿子已到门口,说是来回礼的。”
      沈兰芝有些意外,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坐皱的衣襟,对姐妹俩道:“快随我去迎一迎。”

      刚走到轿厅,就看见薛明舒和薛明远并肩站在那里,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手里拿着几个精致的礼盒。薛明舒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软缎旗袍,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碧玉蜻蜓簪,瞧着多了几分温婉。她身边的薛明远,却仍是一身宝蓝色暗纹绸缎长衫,只是没像那日那样随意挽着袖子,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些,嘴角却还是噙着那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对这些人情往来,薛明远一贯是不上心不参与的,只是沈家的谢仪有一份是点明谢他的义举,他第一次被人登门送谢仪而不是告状,对这样懂道理明是非的人家,他也不是不能来回下礼的。

      “兰芝姐姐,”薛明舒笑着上前,款款行了个平辈礼,“冒昧来访,未曾提前递帖子,还望姐姐勿怪。”她语气温婉,笑容得体,“昨日府上管家送了那般厚礼,我们姐弟实在愧不敢当,心中不安,今日特来拜谢,也正好认认门,往后常来常往才好。”

      沈兰芝连忙笑着回礼:“明舒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们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快别说这些客气话,快请里面坐,这外头日头毒得很。”她又转向薛明远,客气地点头致意,“明远少爷也快请进。”

      薛明远随意地拱了拱手,唇角勾着带散的笑意:“沈夫人客气了,打扰了。”

      一行人穿过庭院,步入较为凉爽的花厅。丫鬟早已备好了凉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沈兰芝引着薛家姐弟在上首坐了,又让宜秀宜慧上前重新见礼。这次,她特意对孩子们柔声道:“秀儿,慧儿,这位是薛嬢嬢,这位是薛舅舅,快问好。”她与薛明舒既以姐妹相称,孩子们的称呼自然也要改过来,显得更亲近些。

      宜秀和宜慧规规矩矩地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清脆:“薛嬢嬢安好,薛舅舅安好。”

      薛明舒脸上笑意更深,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姐妹俩身上细细流连,尤其是多看了一眼神色安静、举止却透着一股韧劲的宜秀,对沈兰芝赞道:“兰芝姐姐好福气,两位侄女真是玉雪可爱,瞧着就让人喜欢。”说着,从身后丫鬟手中取过两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亲自递到宜秀和宜慧手中:“这是嬢嬢的一点心意,看看喜不喜欢。”

      锦盒里是两对小巧玲珑的赤金铃铛手镯,做工极为精细,铃铛上还刻着细密的福字纹。宜秀和宜慧道了谢,宜慧好奇地轻轻晃了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薛明远见姐姐送了礼,这才示意身后的小厮将他准备的礼物呈上来。是两个比锦盒大了不少的木匣子。他亲自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衬着柔软的丝绸,躺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金属鸟儿,通体由黄铜打造,羽毛纹理清晰,鸟喙和眼睛点缀着不知名的彩色宝石。他拿起一旁小巧的钥匙,插入鸟儿腹部的锁孔,拧了几圈,松开手,那鸟儿竟真的扑扇起翅膀,在铺着软垫的桌面上“哒哒”地转起圈来,嘴里还发出惟妙惟肖的“啾啾”鸣叫声。

      “这是西洋传过来的机关鸟,”薛明远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炫耀,“里头全是精密的齿轮机括,升州城里独一份。”他又打开另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套色彩鲜艳、形状各异的西洋积木,木块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有方形、柱形、拱形,甚至还有小小的门窗构件。“这个叫积木,听说洋人的孩子都玩这个,能搭出房子、桥梁,最能启发智识。”

      这两样东西确实新奇无比,别说宜慧看得眼睛发直,连宜秀的目光也被那栩栩如生的机关鸟和色彩斑斓的积木吸引了过去,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探究。她甚至在心中暗暗揣摩,那鸟儿肚子里的齿轮是如何咬合转动的。姐妹俩依着规矩,再次向薛明远郑重道了谢。

      沈兰芝陪着笑,与薛明舒寒暄起来。薛明远坐在一旁,听着这些妇人间的家常闲话,渐渐觉得有些无趣,手中的玉骨扇摇得快了些,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安静坐在下首的宜秀身上。

      比起那日在街上跳脚的野丫头,宜秀今日格外文静,明明年纪不大,眼神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她接受礼物时礼貌周全,却并无一般女孩见到新奇玩意儿的雀跃失态……他正想着,忽然被门外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打断。

      紧接着,是一个清朗悦耳年轻男声穿透了花厅略显沉闷的空气:“姨母!我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带着屋外的热气迈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升州大学堂夏季的白色制服,衬衫雪白,裤子笔挺,因走得急,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几缕黑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清俊,正是顾景明。

      “景明哥哥!”

      只见宜秀和宜慧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像骤然被点亮的灯笼,绽放出毫无保留的、璀璨夺目的笑容。姐妹俩像两只终于找到归巢的乳燕,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一左一右拉住了顾景明的胳膊。

      “景明哥哥,你怎么今天回来了?学堂放假了吗?”宜慧仰着小脸,语气里满是撒娇和思念。

      顾景明被她们的热情感染,笑着摸了摸宜慧的头,又看向身旁的宜秀,目光温和:“嗯,这旬课业结束,先生额外给了两日假。想着回来看看姨母和你们。”他说着,将肩上的书包取下,从里面拿出两个油纸包,递给她们,“路过一品斋,买了你们爱吃的酥油泡螺,还热着。哦,还有这两本新出的《儿童画报》,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和图画。”

      宜秀接过那犹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嗅到熟悉的、甜腻的糕点香气,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些许滞闷,仿佛瞬间被这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些。她捧着点心和新画报,仰头看着顾景明风尘仆仆却笑容温暖的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闪着细碎的光,低声道:“谢谢景明哥哥。”她知道他在升州大学堂课业繁重,每次回来都行色匆匆,却总不忘给她们带这些小惊喜。

      顾景明这才抬眼望向花厅内的生客,目光与正打量着他的薛明舒和薛明远相遇,他微微一愣,显然并不认识这气度不凡的姐弟二人。

      沈兰芝见状,忙起身笑着介绍道:“景明,回来了就好。快来见过,这位是城中薛家的明舒小姐,这位是明远少爷。明舒妹妹,明远少爷,这是我家外甥,顾景明,如今在升州大学堂读书。”她特意点出“升州大学堂”,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

      顾景明立刻收敛了面对妹妹们的随意,上前几步,站定,对着薛家姐弟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晚生顾景明,见过薛小姐,薛公子。”

      薛明舒早已起身,含笑回了一礼,目光在顾景明身上不着痕迹地流转了一圈,见他不过和薛明远相仿年纪,但举止沉稳,谈吐清雅,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心下大是好感:“顾公子不必多礼,小小年纪便在升州大学堂就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兰芝姐姐有这样的子侄,真是让人羡慕。”薛明远连升州大学堂的预科都考不取,叫她如何不羡慕?

      听话听音,薛明远顿时脸色黑了几分,却也站了起来,依礼回了一拱,目光在顾景明和宜秀姐妹之间迅速扫了一个来回,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他今朝也是费心备了礼物来回礼的,两个小丫头收到礼物不过反应平平,对着顾景明却实毫不掩饰的亲近、信赖乃至崇拜。那劳什子升州大学堂更是他的逆鳞。薛明远一向被众星捧月惯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顿时涌上心头,那点被比下去的不甘和少年人特有的好胜心,让他看向顾景明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审视与若有若无的锋芒。

      薛明远扯了扯嘴角,语气不算热情,甚至带着点故意的懒散:“顾公子在升州大学堂这等学府,读的想必都是新派学问吧?”他顿了顿,扇子在手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话锋陡然转锐,“不知顾公子对如今这朝廷疲弱、列强环伺的时局,有何高见?莫非也同那些新派学生一般,以为只要读通了洋人的书本,学会了摆弄那些奇技淫巧的机器,就能救得了这积弱的国朝?”

      这话问得颇为直接,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顾景明不明白这看着玩世不恭的薛少爷为何突然考问起自己,倒像是学堂的先生,却仍神色平和,目光清正地看向薛明远:“薛公子言重了。‘高见’二字,万万不敢当。西学自有其长,景明求学,只盼能略窥门径,他日若能学有所成,或许能藉此兴办一些实业,提振一分民智,于国于民,都可略有裨益。兴国之路,道阻且长,绝非一人一途所能成功,需要集举国之力,多方探求,循序渐进。”

      他言辞恳切,既表明志向,又未夸大其词。薛明舒暗暗点头,心道这年轻人踏实有见识,比自家这个只知玩闹的弟弟强出许多。明远已年近十六,却终日呼朋引伴,赛马斗蟀,成了升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头儿。她不是没想过让他进新式学堂,甚至托人找过门路,他却嗤之以鼻,无心学业,一心只喜舞枪弄棒,为此姐弟俩没少争执。
      薛明远果然对这番“科学救国”、“实业兴邦”的论调不以为然。他自幼听着薛家商队走南闯北带回的各种消息,目睹过洋人货轮在港口的嚣张,内心深处更信奉绝对的力量。

      他轻嗤一声,手中折扇“唰”地合拢,语气变得激昂起来:“顾公子这番话,听着是四平八稳,在情在理,可不过是书生之见!等国人都读通了洋书,造出了机器,只怕这大好河山,早已被列强瓜分豆剖殆尽!要救国,就得立刻强兵!练新军,造枪炮,整顿武备!唯有手握强兵,才能将那些洋鬼子,统统打回老家去!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该行之事!”他说得脸色泛红,眼神灼亮,仿佛已看到自己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景象。

      “明远!”薛明舒却不赞同,声音和缓略带严厉,“别整日里琢磨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战场刀枪无眼,岂是儿戏?薛家就你一棵独苗,你若有事,我如何向爹娘交代?用心功课,打理家业,才是你的本分!”

      “本分?”薛明远桀骜不驯,冷笑道:“偏我不爱这本分,家业若给我,家业合该为我所用,不是牵着我,让我做那做那蒙眼拉磨的驴。若我一无所有,早投军去了,何至于被人看作纨绔!”他声音激越,带着不能自主又不被理解的痛楚。

      “你这是个什么道理?”薛明舒不料他在外人面前,忽然起了反骨,一时气结转头对沈兰芝道:“听听,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句话说出来,想起自己支撑家业的辛苦,眼圈竟红了。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沈兰芝看着激动得脖颈泛红的薛明远,又看看气白了脸,眼中交织着心痛与愤怒的薛明舒,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涉及薛家传承与子弟志向的深刻矛盾。

      “他们年轻人扯闲篇罢了,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志气。这总是好的。”沈兰芝打了句圆场,拉起薛明舒的手道:“我们难得一见,自去说我们的体己话。”便拉了薛明舒去了水榭。

      宜秀和宜慧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吓住了。宜慧下意识地缩到了顾景明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宜秀则站在原地,看着薛明远那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孤注一掷的背影,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共鸣。虽然他们的境遇截然不同——一个困于富贵,一个困于闺阁——但那渴望挣脱束缚的心情,却隐隐相通。

      “薛舅舅”宜秀走到薛明远跟前劝慰道:“其实只要你没忘记你想做的事,有朝一日,你定有机会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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