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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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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襄北的秋夜凉意浸人。月光清淡,洒在空旷的、被灯火勾勒出轮廓的夯土广场和宫殿群上,四周只有风声和隐约的虫鸣。拍摄用的部分器材尚未完全撤离,在阴影处堆叠着,提醒着这里刚刚结束的繁忙。
他们沿着一条僻静的石子小路,默默走向影城深处。巨大的建筑阴影投下,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又拉长。
刚才那个仓促而矛盾的拥抱所带来的、未曾言明的张力,此刻在这片广阔的、只属于他们的寂静里,无声地蔓延开来。
殿外的石子小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席残响。
沉默持续了一段路,周平安的脚步放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他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平静口吻:
“刚才在里面,还有现在……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或者说,不像完成了重要工作的样子。”
柳亦繁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脚下被月光照亮的石子路,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未褪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坦诚:
“不是不开心。是还没……走出来。”她抬起眼,望向前方黑黢黢的宫殿轮廓,仿佛在看着那个还未远离的灵魂,“我的方式,你知道的……是体验派。得先把‘自己’打碎,融进去,才能成为‘她’。”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过程:“现在戏拍完了,‘她’正在一点点抽离。但这个过程……没那么快。会留下一地碎片,需要时间慢慢收拾。所以,感觉到的可能不是开心,更多的是……累。一种被掏空了的累。”
周平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理解这种基于“方法”和“过程”的解释,这比情绪化的抱怨更符合他的认知模式。
“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像理解了某个技术瓶颈,“是消耗性的。类似于……高精度运算后的处理器过热,需要冷却时间。”
他这个过于技术化的比喻,在此刻却奇异地显得贴切,甚至冲淡了一丝谈话的沉重感。
“差不多吧。”柳亦繁极淡地笑了一下,带着点无奈的认可,“而且,‘褒姒’这个角色……尤其耗能。她太冷了,抽离的时候,会带走很多……属于自己的温度。”
周平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处理这个信息。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月光映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上。
“值得吗?”他忽然问。
柳亦繁的脚步微微一顿。她侧过头看他,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月光下,他的眼神很专注。
她认真思考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语气肯定:“值得。”她看向远处那座巍峨的、在夜色中沉默的“王城”,“尤其是这个项目。你给了……一个演员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舞台和可能性。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我觉得……对不起这座城,也对不起‘她’。”
她的话语里没有煽情,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业态度。这态度,周平安能理解。
“嗯。”他接受了这个答案,像是评估报告得到了关键验证。“那就好。”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却稍稍偏离了纯粹的理性分析:“这个过程里……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柳亦繁再次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沉默地走了几步,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其实……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她轻声说,声音融在风里,“就像处理器冷却,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频繁打扰它,让它自己静置。”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温和地划定了她此刻需要的距离。
周平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一瞬。他听懂了。
“明白了。”他回答,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简单地接受了这个“操作指令”,“静置。好的。”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保持着原有的步调和距离,陪着她在这片空旷的、属于他们共同造出的“梦境”废墟里,沉默地行走。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清晰却冰凉。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人声鼎沸的宴席,而是另一种更深邃的、关于创作耗尽后的孤独与恢复期的静默。
他知道她能完成自我修复,就像他知道他实验室里的精密设备在超负荷运转后需要遵循特定的冷却流程。他只需要提供空间和时间,不去干扰这个过程。
这或许是他能理解的、最深的尊重和……守护。
而柳亦繁,在这片沉默的陪伴中,感受到的并非冷落,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心。他听懂了她的话,并且严格地遵守了边界。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理解和执行,恰恰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她微微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腔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似乎终于迎来了一丝真正属于夜晚的宁静。
走了一段路,周平安忽然开口,话题转换得毫无征兆,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项设备采购:
“那架湾流,用得习惯吗?要不要直接买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到来的客观事实,“或者你如果不喜欢这个型号,也可以换一架。不用替我省钱,今年年底我这边IPO真的要上了。”
柳亦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侧过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晰的困惑和…疏离。
“电影已经拍完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凭什么呢?”
她的话很直接,点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项目合作”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是需要特殊保障的《倾国》女主角,他也不再有用资源为她铺路的绝对理由。
周平安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他没有看她,目光平视着前方的夜色,嘴角似乎极淡地牵动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开玩笑、却又带着几分认真考量的口吻说:
“倾城文化这边的钱还没用光呢。”他提到了那个为《倾国》项目成立的公司实体,“接下来还会有其他项目的。难道你又要回去排演那些……”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似乎想找一个不那么主观的评价,但最终还是用了最直接的,“……你不想接的烂片?”
他这个理由,听起来像是从商业延续性和资源最优配置的角度出发,为她提供长期的艺术创作保障,避免她“浪费”才华。这符合他一贯的理性思维模式。
柳亦繁听完,只是很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没有欣喜,也没有感动,更像是一种清醒的拒绝。
“目前没有这个需求,”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太浪费了。”
她拒绝的不仅仅是飞机,更是他试图用资源构建的、一种超越项目本身的、持续性的“保障”关系。她此刻疲惫而清醒,不想被任何形式的“馈赠”所绑定。
周平安沉默了下来。他当然听出了她拒绝背后的距离感。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继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似乎在快速权衡着什么。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换了一个角度,一个更现实、甚至带点无奈的角度:
“你就先用着吧。”他说,这次他的目光转向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坦诚的务实考量,“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传。媒体们看到你再坐航班出行的话,到时候说不定又会乱写,传你……被我甩了,或者项目出了问题。”
他这个理由,不再是出于项目或艺术,而是出于对舆论现实的冷静评估,以及对她个人声誉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
他甚至用了“甩了”这样略带粗粝和直白的词,显示出他考虑这个问题时,优先考量的是如何避免最糟糕的、最庸俗的舆论风险。
这反而让这个提议听起来不再像一种“赠予”,而更像一项基于共同利益的必要公关措施。
柳亦繁再次沉默了。这次,她没有立刻反驳。
她当然知道舆论会如何运作。杀青宴上那个仓促的拥抱,以及周平安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巩固某种“稳定”的公众叙事。
如果她立刻恢复“正常”的出行方式,确实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她讨厌这种被舆论绑架的感觉,但她更讨厌因为个人情绪而给工作和团队带来困扰。
周平安的这个理由,精准地绕开了她情感上的抗拒区,落在了她作为公众人物必须面对的现实层面。
她轻轻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黑暗中沉默的城墙轮廓。
“……好吧。”她最终轻声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妥协后的疲惫,“就先这样吧。”
她没有说谢谢,因为这不再是一件值得感谢的礼物,而更像是一项达成共识的、略显无奈的安排。
周平安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便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两人继续在月光下沉默地行走,各自消化着刚才那段对话里未曾明言的较量与妥协。一架飞机的使用权,其意义从“项目的便利”到“个人的赠予”再到“公关的必需”,最终定格在一个双方都能暂时接受的、现实而冰冷的共识上。
这共识之下,是他不愿她陷入舆论漩涡的、笨拙的保护,也是她不愿被资源捆绑的、清醒的坚持。
在柳亦繁说完“就先这样吧”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又走了一小段,即将绕回主殿附近,灯火和人声渐近。
周平安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下来。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扫过路边一堆用苫布盖着的拍摄器材,语气试图保持平时的平稳,却透出一丝不自然的停顿:
“这些……废旧道具和器材,后续处理方案,林娜那边有初步计划了吗?” 这个问题与他刚才关心的话题毫无关联,甚至有些突兀。
柳亦繁疲惫地摇摇头:“还不清楚,这得问制片组。” 她此刻只想回去休息。
“嗯。”周平安应了一声,沉默再次降临。但他并没有加快脚步走向终点,反而几乎要停下来。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灯火,又看了看身边裹紧外套、显得格外单薄的柳亦繁,喉结微动,最后几乎是轻声地、像在做一个临时决定:
“时间还早,”他说,“前面……绕到西侧城墙那边,夜景……视野还不错。要不要……再走一段?”
他的提议听起来不像邀请,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甚至有点苍白的试探。他的目光没有完全看向她,仿佛也在为自己这个突然的、不甚合理的提议感到一丝窘迫。
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高效、目标明确的作风。这就是 “没话找话” 和 “舍不得离开” 最直接的表现。
柳亦繁怔了一下,抬起眼,看到他脸上那丝极少见的、不太自然的神情,以及努力维持镇定的侧脸。她何其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这反常举动下的潜台词。
深深的疲惫感包裹着她,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这笨拙的挽留轻轻触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歉意却坚决:“不了,太累了。我想先回去休息了。”
被直接拒绝后,周平安立刻恢复了常态,几乎是立刻点头:“好。那我……送你回去。” 他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周全的周平安,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犹豫和挽留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