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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ICU的玻璃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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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寂静。
鹿槿灼猛地睁开眼时,喉咙里像塞着团烧红的铁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挣扎着想按响呼叫铃,指尖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里的天花板在旋转,白色的墙皮渗出诡异的纹路,像极了化疗后脱落的头皮碎屑。
“季槐……”她用气声呢喃,舌尖尝到铁锈味——是牙龈出血了。昨晚睡前季槐替她擦嘴角时还笑着说“血小板回升了,明天就能从普通病房转去康复区”,可现在,身体里的力气正顺着冷汗往外淌,像被戳破的热水袋。
监护仪的尖啸越来越急,红绿色的数字在眼前炸开。鹿槿灼忽然觉得很可笑,她花了三个月跟癌细胞死磕,熬过了呕吐到胃出血的化疗,扛过了整夜咳血的凶险,却要栽在一场突发的感染性休克上?她偏过头,看见季槐趴在床边的折叠床上,侧脸在应急灯的绿光里泛着青灰,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净的眼屎——他守了她七天,每天只敢睡三小时。
“别吵他……”她想抬手捂住警报器,手腕却重重砸在床沿。这一下倒像是惊醒了混沌,那些被强压下去的念头突然翻涌上来:掉光的头发、溃烂的口腔、镜子里像鬼一样的脸,还有季槐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病危通知书(她昨天无意中瞥见的,上面的“预后极差”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原来他每天笑着说“好转了”,是骗她的。
鹿槿灼闭上眼,任由黑暗漫上来。其实早该累了,从第一次化疗后吃不下半碗粥开始,从看见妈妈留下的毛线书被泪水泡烂开始,从季槐在走廊尽头偷偷抹眼泪开始。她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皮,锈迹已经爬进骨头缝里,与其等着被彻底碾碎,不如自己按下停止键。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侧过身,膝盖顶着床沿发力——只要滚下去,撞到地上的金属支架,或许就能让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散架。
“砰!”
身体砸在地板上的瞬间,她听见季槐的惊叫声。
ICU的玻璃墙是冷的。
季槐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里面的鹿槿灼浑身插满管子,呼吸机的管子从嘴角延伸出来,随着胸廓起伏规律地颤动,像条寄生的虫子。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像条濒死的鱼,每一次波动都拽着他的神经。
“感染性休克引发多器官衰竭,”主治医生的声音在身后发飘,“我们已经用了最高级别的抗生素,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免疫系统几乎崩溃……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季槐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准备她死吗?”
医生叹了口气:“她的血小板指数断崖式下降,凝血功能障碍,昨晚还出现了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征兆……”
“我不管什么征兆!”季槐猛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医生的文件夹,“她昨天还能笑着说要绣完那个木槿香囊,她不会死的!”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老扶着拄拐杖的周奶奶快步走来,老太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宝蓝色的围巾,毛线针脚在颤抖:“小灼……小灼怎么会突然这样?”
“她自己滚下床的。”季槐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她想……”他说不下去,喉咙被堵住了。早上护士来换液时说,床沿的护栏是松开的,监控里鹿槿灼的动作很慢,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朝着支架的方向倒下去。
他怎么就睡着了呢?明明睡前还握着她的手说“天亮就带你去看老院的木槿”,明明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像在回应……
“傻孩子……”周奶奶把围巾贴在玻璃上,泪水砸在毛线纹路里,“奶奶的围巾还没给你围热乎呢,你怎么就不听话了……”
周老拍着老伴的背,看向季槐时眼眶发红:“鹿医生以前总说,小灼这孩子看着柔,骨子里比谁都犟。她不是想走,是怕拖累你啊。”
季槐的视线重新落回玻璃墙内。鹿槿灼的眼角沁出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像没来得及落下的雨。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她趁他去打水,偷偷在日记本上写:“如果我走了,把我的头发和木槿花埋在一起,季槐会不会记得我?”
那时他以为是玩笑,还抢过本子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说“再胡说就不给你读手术笔记了”。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
季槐换上隔离服进去时,鹿槿灼醒着,眼珠在转动,却没聚焦。他握住她没插针的左手,那只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盖泛着青紫色。
“小灼,我带了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是她收集的头发,红绳捆着的那束,“你看,我给你找着了。”
他把布包塞进她的掌心,用自己的手裹住,指尖触到她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化疗后说“打针一点都不疼,比爸爸给我拔牙轻多了”。
鹿槿灼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紧布包。
“老院的木槿落了好多花,我捡了些回来,晒成了干花。”季槐的声音在隔离服里闷闷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做香囊,就用你绣了一半的那块布,我已经把线穿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片压干的木槿花瓣,旁边粘着两根极细的黑发——是他昨天从她枕头上捡的。
“你看,”他把盒子放在探视窗能看见的地方,“我们的‘时光盒’又多了样东西。”
鹿槿灼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回应。监护仪的心率曲线忽然跳得快了些,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护士说你昨晚把氧气管拔了两次。”季槐的声音发颤,“是不是不舒服?我跟医生说了,让他们调慢点流速,你要是还难受,就眨眨眼。”
她眨了眨眼,很慢,像蝴蝶扇动翅膀。
“别闹了好不好?”他凑近了些,额头几乎贴着她的额头,隔离服的塑料膜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响,“你不是想染栗色头发吗?我已经看好染发剂了,草本的,不伤头皮。你不是想绣香囊吗?布我都熨平了,就等你出院……”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彻底卡住,只能用力攥着她的手,任由眼泪砸在隔离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鹿槿灼的眼角又滚下泪来,这次季槐看清了,那滴泪里映着他的影子。
下午的探视时间,林薇和周老夫妇一起来了。
林薇捧着个玻璃罐,里面是她昨天在老院摘的桂花:“小灼,你闻,这是今天新摘的,香不香?”她把罐子举到玻璃前,“等你好了,我们去老院摇桂花树,就像小时候那样,让季槐给我们拍照片。”
周奶奶把围巾铺在窗台上,用手指描着上面的木槿花纹:“你看这针脚,奶奶是不是进步了?你说要绣香囊,奶奶也学了学,等你出来教教我好不好?”
鹿槿灼的眼珠转向声音来源,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老从包里掏出本旧相册:“你爸当年给你拍的照片,我都找出来了。”他一页页翻给她看,“这张是你三岁时在老院爬树,摔下来还笑;这张是你小学毕业,穿着校服站在木槿树下……”
季槐站在旁边,忽然发现鹿槿灼的视线停在某张照片上——那是她十五岁生日,穿着白裙子站在木槿树旁,手里举着个刚绣好的荷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是你第一次绣东西,”季槐凑过去说,“你说要送给我当生日礼物,结果针脚歪歪扭扭的,还扎破了手。”
他记得那天她把荷包塞给他就跑了,后来他发现荷包里放着片木槿花瓣,干巴巴的,却带着淡淡的香。
鹿槿灼的手指在布包上捏了捏,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低了些,心率曲线渐渐平稳下来,像被安抚的浪。
深夜,季槐坐在ICU门口的长椅上,翻着鹿槿灼的日记本。
最新的一页写在昨天下午,字迹因为手抖而歪歪扭扭:
“季槐今天又瘦了,黑眼圈比熊猫还重。他总说‘快好了’,可我看见他对着化验单发呆。如果我不在了,他会不会轻松点?不用再熬夜,不用再偷偷哭,不用……守着个没用的我。
老院的桂花落了,木槿也快谢了。爸爸说‘死亡是另一种盛开’,可我还没跟季槐一起摇过桂花,还没绣完那个香囊,还没……告诉他,我好像不止想当他的妹妹。”
季槐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起昨天她问“季槐,你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当时他笑着说“迷信”,现在才懂,那不是疑问,是告别。
他掏出手机,翻出存了很久的照片:那是鹿槿灼第一次绣完木槿花的样子,举着布笑得一脸得意,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像镀了层金。他当时开玩笑说“针脚歪得像毛毛虫”,其实偷偷设成了屏保。
“我不会让你变成星星的。”季槐对着照片轻声说,“你得亲手把那个香囊绣完,得染成栗色头发,得……听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是把你当妹妹了。”
手机屏幕映着他通红的眼,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他脚边铺成一片银霜,像老院落满桂花的石板路。
第二天清晨,护士匆匆跑出来:“家属!鹿槿灼的各项指标在回升!血小板开始上升了,意识也清醒了些!”
季槐冲进探视区时,正看见鹿槿灼盯着天花板,手指在缓慢地蜷缩,像是在攥紧什么。他扑到玻璃墙上,看见她的视线转过来,落在他身上。
“小灼!”他的声音在隔离服里闷得发颤。
鹿槿灼的嘴唇动了动,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气音:
“……香囊……”
季槐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举起那个穿好线的绣绷,对着玻璃墙晃了晃:“等着!我这就给你拿进来,我们一起绣!”
监护仪的声音变得平稳柔和,像风吹过老院的树叶。阳光穿透玻璃,落在鹿槿灼的脸上,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要抖落掉所有的阴霾。
季槐知道,这场和死神的拔河,他们还没输。因为她还惦记着没绣完的香囊,惦记着没说出口的话,就像老院的木槿,哪怕落了花,根还深扎在土里,等着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