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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月光下的壁垒与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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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雪”房间,身体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高原的日照和寒风,看似无形,却实实在在地消耗着体力。我靠在床头,看着被林夕小心放置在矮柜上的那幅东巴纸画。古朴的纸张上,雪山巍峨,森林静谧,奔鹿灵动,它与窗外真实的玉龙雪山构成一种奇妙的互文,将今日的记忆锚定于此。
林夕没有回自己房间,她自然地蜷在我床边的单人沙发里,脱了鞋,双腿收上来,下巴抵着膝盖,也静静地看着那幅画。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窗棂,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平日外显的活力,显出一种罕见的、沉静的温柔。
“以后的家里……”她忽然又轻轻念了一遍白天说过的话,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苏晴,你想过以后的家是什么样子吗?”
我怔了怔。未来,于我而言,常常是一片迷雾笼罩的荒原,能看清脚下几步已属不易,更遑论去规划远方的屋舍。但此刻,或许是这丽江的柔软时光作祟,或许是身边人的气息太令人安心,我竟也尝试着在那片荒原上,勾勒出一栋建筑的轮廓。
“应该……有个很大的书架。”我慢慢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摆满书,还有……我们喜欢的各种小玩意。”比如,这样一幅充满生命力的东巴纸画。
“嗯,要有个朝南的阳台,种满花。和姐这里的这种,不容易死的那种。”林夕笑着补充,眼睛亮亮的,“还要有个舒服的沙发,可以窝在里面看书,看剧本,或者……就那么发呆。”
“厨房……要明亮。”我继续补充。虽然我不擅烹饪,但想象中,那个空间的色调应该是温暖的。
“对!我可以学做菜给你吃,虽然可能不太好吃。”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即又理直气壮,“但你可以负责点评!”
我们一句一句,像两只衔泥筑巢的燕子,用语言一点点搭建着那个虚幻却温暖的“家”。在这个构想里,没有网络的喧嚣,没有恶意的窥探,没有病痛的阴霾,只有阳光、书籍、花草,和彼此。
这短暂的、脱离现实的畅想,像一剂温柔的麻醉药。
直到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连续几条信息推送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些被刻意遗忘在雪山脚下的现实,随着这几声振动,又蠕动着试图钻回我的脑海。
林夕显然也听到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关切地看向我:“要看看吗?”
我犹豫着。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开潘多拉魔盒。但一种莫名的、近乎自虐的冲动,又驱使着我去触碰那个冰冷的屏幕。
最终,我还是拿起了手机。
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推送的标题触目惊心:
【爆】林夕疑似携同性恋人丽江密会,举止亲密!】
【深度起底】林夕“女友”苏晴真实身份:曾遭校园霸凌,心理状况堪忧?】
【粉丝震怒:清纯人设崩塌?林夕工作室至今未回应】
……
手指瞬间冰凉,甚至有些麻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感蔓延开来。果然……还是来了。像跗骨之蛆,无论我们逃到哪里,都无法真正摆脱。
“怎么了?”林夕察觉到我的异样,起身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握住我那只没有拿手机、此刻正紧紧攥住床单的手。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她。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拿过我的手机,直接按熄了屏幕,然后放到一边。
“别看了。”她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是些胡说八道。”
“他们……提到了以前的事。”我的声音干涩。那段我试图掩埋的、布满污秽和疼痛的过去,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的目光下,任人评头论足。这种被剥光的感觉,比单纯的谩骂更让我窒息。
林夕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她的掌心温暖,眼神坚定。
“苏晴,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是过去。它发生在你身上,但它定义不了你是谁。现在,以及未来,你是我爱的人,是写出了那么多精彩故事的作者,是苏晴本身。那些靠挖掘别人伤痛来博眼球的人,不值一提,更不配让你难过。”
她的话语像一块坚硬的盾牌,试图为我挡开那些无形的箭矢。我知道她说得对,道理我都懂。可是,感性的恐惧和羞耻,如同沼泽,不是几句理性的道理就能轻易挣脱的。
“可是……会连累你。”我最害怕的,莫过于此。她的粉丝的失望,业内的可能非议,她辛苦经营的事业……“清纯人设崩塌”,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什么狗屁人设!”林夕难得地爆了粗口,语气里满是讥诮,“我从来没立过什么人设!我只是在认真演戏,努力生活。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与任何人无关。”她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苏晴,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连累。你是我的……幸运。”
她的眼神太真诚,话语太温暖,几乎要让我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无视外界的风雨。几乎。
晚饭是和姐准备的,很丰盛,都是本地特色菜。但我食不知味,像完成任务一样把食物塞进嘴里,味同嚼蜡。林夕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些剧组里的趣事,和姐也配合地说着古镇里的家长里短。我努力挤出笑容回应,却感觉自己像个魂不守舍的旁观者。
林夕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只是在桌下,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不曾松开。
晚饭后,和姐收拾完,提着一小壶她自己酿的梅子酒过来,笑着说:“晚上天凉,喝一点,暖暖身子,也好睡。”
我们谢过她,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星子格外清晰明亮,仿佛一把碎钻洒在了天鹅绒上。远处的雪山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庞大的剪影。院子里挂了几个东巴纸灯笼,散发出朦胧柔和的光晕。那只橘猫不知从哪里溜达回来,蹭了蹭林夕的脚踝,然后跳上空着的那张藤椅,蜷成一团,打起了呼噜。
一切都安宁美好得不真实,与我内心翻涌的暗流形成残酷的对比。
林夕给我们各倒了一小杯梅子酒。酒液呈琥珀色,闻起来有淡淡的果香和酒香。她递给我一杯。
“尝尝,和姐的手艺很好。”
我接过,抿了一口。酒味不烈,入口酸甜,带着梅子的清香,滑过喉咙后,才泛起一丝暖意。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风声,虫鸣,和猫的呼噜声。
几杯温热的梅子酒下肚,身体暖和起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些许。酒精放大了疲惫,也模糊了理智的边界。
“林夕……”我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
“嗯?”她侧过头看我,灯笼的光在她眼中跳跃。
“我好像……总是把事情搞糟。”我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自嘲地笑了笑,“写故事的时候,我能掌控所有人的命运。可到了自己这里,却总是一团乱麻。现在,还把你也拖进了这团乱麻里。”
这或许才是深埋在我心底,最真实的恐惧和自我否定。我不只是害怕外界的伤害,更害怕自己成为所爱之人的负累,害怕自己这艘本身就千疮百孔的船,最终会拖着她一起沉没。
林夕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反驳。她这种罕见的沉默,反而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不是……她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她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蹲下身,单膝跪在铺着碎石的地面上,仰起头看着我。这个姿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我被她的举动惊得忘了呼吸。
“苏晴,”她仰着脸,星光和灯光落入她的眼底,亮得惊人,“看着我。”
我被动地低下头,与她对视。
“你没有搞糟任何事。”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敲打在我心上的音符,“我们相遇,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你写的故事打动了我,你这个人,吸引了我。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更不是你的错。这是……礼物。”
她的目光灼热,几乎要将我烫伤。
“外界的声音,很吵,很难听,我知道。我们可以不听,我们可以躲。但我不想躲一辈子,也不想你躲一辈子。如果……如果这个世界暂时无法温柔地接纳我们,那我们就自己创造一个温柔的小世界。就像现在,在这里,只有你,我,雪山,星星,和一只猫。”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指尖带着梅子酒的微醺暖意。
“你说你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掌控。你的双相……它是你的一部分,我接受它的全部,包括它带来的痛苦和挣扎。我会陪着你,看医生,吃药,度过每一个难熬的时期。就像……你也会在我被质疑、被否定的时候,握紧我的手一样。”
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内心冰冷坚固的壁垒。我能感觉到那堵墙在松动,有细小的裂缝蔓延开来。
“苏晴,”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紧张和期盼的微颤,“我不知道未来具体会怎样,但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不是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而是相信……我。”
她不是在要求一个永恒的承诺,她只是在请求一份当下的、共同的勇气。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她,这个在荧幕上光彩照人、在现实中也总是像小太阳一样温暖别人的女人,此刻却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向我索求一份并肩作战的信念。
眼眶毫无预兆地湿热起来,视线迅速模糊。那些压抑了整晚的、混杂着恐惧、委屈、感动和爱意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我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滚烫。
看到我的眼泪和点头,林夕的眼睛也瞬间红了。但她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无比的笑容,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她站起身,坐回我身边的藤椅,却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就着姿势,将我从椅子上轻轻拉起来,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它充满了力量,带着一种决绝的、共同体的意味。我不再只是被她保护在羽翼之下,而是与她站在了一起,背靠着背,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风雨。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混合着阳光、梅子酒和淡淡护肤品香气的味道。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她衣领的布料。但这一次,眼泪不再是苦涩和无助的,它们冲刷着恐惧和阴霾,让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得以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我们在星空下相拥了许久,直到夜露渐重,寒意侵肤。
“回去吧,别着凉了。”林夕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
回到“听雪”房间,那幅东巴纸画在昏黄的壁灯下,散发着宁静古朴的光泽。林夕去打水洗漱,我站在画前,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画上那只奔跑的鹿。
它的姿态那样自由,充满力量。
洗漱完毕,我们并肩躺在床上。窗帘没有完全拉拢,能看见窗外一角墨蓝色的夜空和几颗稀疏的星子。高原的夜无比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林夕侧过身,面对着我,伸出手,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这种无声的安抚,比任何语言都更能熨帖心灵。
“睡吧。”她说,“我在这儿。”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和规律的抚摸。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加上梅子酒的后劲,让我很快陷入了沉睡的边缘。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模糊地想:
现实世界的风暴或许无法避免,但在此刻,在这间名为“听雪”的小小房间里,我们用自己的方式,筑起了一道足以抵御寒风的壁垒。
而爱,是这壁垒中,唯一的光源,和唯一的暖意。
窗外的雪山依旧沉默,见证着人间一切的脆弱与坚强。
这一夜,我没有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