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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标书与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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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的更迭曾带来短暂的心慌,但这丝不适,在一周后就被肾病科的日常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我竟也成了旁人眼中的“老手”。
靠着对书写病史近乎变态的苛求,我在一片仍被上级批评的“病历荒漠”中,意外地收获了零星几句赞许。那时,我天真地将这视为通往杰出临床医生道路的闪亮勋章。于是,即便干完了一天的活计,本可踩着夕阳的余晖正常下班,我仍会固执地钉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一遍遍打磨那些已然成文的病史。仿佛只有看到它们被打上“归档”的烙印,彻底封存为过去时,我才能从那终结的仪式感中汲取一丝微薄的满足。
这是我逃避宿舍的一个缘由。另一个更隐秘的缘由则是,即便回到那方寸之地,我也无力翻开那些崭新的课本,等待我的,只能是再次打开电脑,敲击键盘,为那份早已令我心力交瘁的标书添砖加瓦。书桌上,那几本入学初满怀憧憬购入的书籍,塑封完好如初,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陌生的光泽,像是对我虚掷光阴的无声嘲讽。当然这是我的臆想,其实它们并没有注意到我。
这份标书,从八月燥热的开端,一直纠缠我到十二月凛冽的尾声。我倾注了所有碎片化的时间,甚至挤占睡眠。为了不打扰室友,多少个夜晚,我抱着电脑蜷缩在狭小的阳台,任凭初冬的冷风穿透单薄的睡衣,冻僵指尖,只为屏幕上那堆冰冷的文字能拼凑成一个虚假的方案。就在上个星期,导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整体思路需要大改。”我颤抖着手指点开她发来修改要求,逐字逐句比对,整体与我八月呈上的初稿,竟无本质差别!
四个月。整整一百二十个日夜。我倾注的心血、熬过的夜、吹过的冷风、被挤压的个人时间……这一切凝结成的成果,在导师眼中,竟比不上最初那个未经雕琢的、粗糙的雏形,一切毫无价值!当我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情,重新打开那个名为初稿的文件,屏幕上跳跃的字符竟显得如此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未曾经历过这四个月煎熬的我。就是这个最初的模样,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将我这四个月的光阴与辛劳,无情地打磨、抛光,最终塑造成一个名为十二月的、一文不值的空壳。我死死盯着屏幕,却再也无法穿越回四个月前那个起点。它只能冷酷地宣告:这四个月,你像个傻瓜一样,在原地徒劳地画了一个巨大的、毫无意义的圆圈。
犹记得当初接下这份任务时,周遭投来的、混杂着羡慕与些许嫉妒的目光。“导师器重你,这是要重点培养你呢!”她们如是说。那时的我,胸腔里鼓胀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使命感,仿佛正一步步踏向济世救人的圣坛,这份标书就是攀登的阶梯。如今再看,它只是一堆冰冷的字符堆砌成的废纸,一个毫无落地可能的空中楼阁。我对许多事情都抱以可有可无的淡漠,唯独对时间的虚掷,对生命能量的无谓消耗,我无法容忍,那是对存在本身最深的亵渎。又或许我本身的生命力量就很低,经不起浪费,否则便要永坠地狱,即使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但是也像当一次被尊重的人。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高中时代。一个曾经无比亲密,如今已杳无音信的朋友。2016年那个暑假,我们约定8月16日县城相见。15号下午,他一条信息:“明天有事,改18号吧。”我平静接受。18号一早,我坐上摇晃的公交车,准时抵达县城,在母校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公园长椅上坐下,等待。手机震动,他说:“今天临时有急事,明天见。”同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其实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可能高中生活太累,没有思考其他的精力。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回复:“好。”那天,我像一缕无所依凭的游魂,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这个生活了多年却仿佛从未真正看清的小县城,踏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最终,踏着暮色,坐上了回家的末班车。母亲问:“玩得开心吗?”我回答:“嗯,很开心。”晚饭后,照例看动漫,然后默默将手机调至静音,沉入一片刻意制造的黑暗。上午9点,手机屏幕没有任何信息。我点开那个沉寂的□□头像,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敲下:“今天要等四级成绩,不去了,你们自己玩。”发送。意料之中,直到中午11点,刺耳的消息提示音才响起,字里行间充斥着被冒犯的指责:“你怎么这样!我都安排好了,你说不来就不来?”我平静地回复:“县城其实挺大的,昨天我在城里走了一天,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的东西。”从此,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其实,县城真的很小,那天我步履匆匆,什么都没看清。
可如今,站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求学与生存之路上,面对导师的反复无常,面对四个月光阴的沉没,我能说什么?我甚至未曾清晰地想起拒绝这个词。一切都不对等——权力、资源、话语权。而当我带着困惑与不甘,小心翼翼地探寻他人经验时,得到的答案竟出奇一致:“很正常啊,标书的第一版,就像绝大多数人割舍不掉的‘初恋’,兜兜转转,最后发现还是‘原配’好。”轻飘飘的一句“正常”,妄想抹平我心中巨大的沟壑。
我曾无数次宣称自己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如今,这标书从八月到十二月,历经无数版本,最终被要求回归起点的事实,赤裸裸地映照出另一重真相:这无关浪漫的怀旧,只关乎目标感的彻底迷失与核心能力的严重匮乏。所谓“初恋”的比喻,不过是给混乱与无能披上一件温情脉脉的遮羞布,然后告诉我这就是爱情。我不信,却经历着。
这份耗尽了2016年冬天所有热望与精力的标书,终于在十二月,迎来了它迟到的、也是唯一的结局——没中。我身心轻松。一个始于起点,终于起点,徒留一片虚无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