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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药石无救 ...

  •   洛风是在进万花谷的路上遇到谷之岚的。

      小姑娘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天空迷蒙蒙地飘着小雨,谷之岚打着一把几乎与她齐高的油纸伞,见他来了,仰头一字一顿地唤出“洛道长”。

      “谷姑娘?”洛风略有惊异,女孩失语已有两年有余,裴元想尽办法都无所成效。他是初次听见谷之岚的声音,干净纯粹,像是暖阳融下的檐上雪,比世上所有的溪泉都要清澈。

      谷之岚见他如此反应,误以为是自己唤错了音节,于是又喊了一遍“洛道长”,比第一次还要慢些,咬字更用力,尾音上扬,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洛风猜出女孩心思,这次先应了,矮下身子与谷之岚齐高,问:“是舅舅让你等在这里的吗?”

      谷之岚摇头,仍是一字一顿地说:“舅舅不知道。”她抬起手臂,把伞撑得高些,让洛风也能落到伞面之下。“阿岚不想让舅舅知道。”这把伞对于她来说太沉了,原本就是要架在肩上的,双手举起来就显得吃力了,女孩的双臂都在微微颤抖。

      洛风从谷之岚手中接过纸伞,另一只手将女孩抱了起来。他自诩体健,来时并未带伞,斗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雨尘。

      “那谷姑娘来找贫道,是想贫道做什么呢?”洛风文。雨日山路泥泞,他走得小心,生怕摔着小姑娘。

      “舅舅的生辰快到了。”谷之岚的手虚虚扯住他肩上的衣衫,“阿岚想给舅舅准备礼物。”

      自从谷之岚到花谷之后,裴元的居所就成了一座单独的小院,并未栽种多少花草,平时晒在院子里的药材因雨都收了起来,万花纹样的瓦当间垂下一串雨珠。

      洛风将谷之岚放在女孩居住的厢房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独自一人去叩裴元的房门。

      “进来记得把门关上。”屋内人说。

      于是洛风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雨天室内昏暗,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光芒由纱罩笼着。裴元侧坐案边,似是被打断了闲笔,方仓促搁了紫毫。

      “你同阿岚一起回来的?”裴元问。

      洛风转身合了门,一时没想好怎么应答,又听见裴元说。“早片刻说没有,我也信了。但现下雨下得这般大,洛道长不打伞,衣衫却未湿透,可别说是挥剑辟雨。”大夫作笑道,“你们俩打的什么坏主意?如实招来。”

      “说不上坏主意。”老实人编不出谎,思来想去也只是含糊应过。洛风上前几步,揽过裴元的肩。“她会说话了。”他没用详细的称呼。

      “是啊,了却心事一桩。”大夫枕到他肩上,言语间透露出一股倦意。“只是还说不利索。劳驾洛道长多陪她玩了。”

      洛风应了一声,侧首看裴元,大夫双目闭合,眉眼舒展,似乎是睡着了,额上的银扣子里映着灼灼火光。

      “阿元。”他轻声唤道,“你若是想哭,不必忍着。”他用右手拨开裴元额前垂下的长发,手便停在了人面前。“怕出声,咬我便是。”

      裴元没睁开眼,短促地笑了:“一样的话,说一次足够了。”

      前一次是谷之岚初到花谷的时候。洛风接到消息从华山赶来时,也是个雨天,推门进屋正看见裴元将谷之岚抱在膝上教女孩识字,唇角与双眼都含着三分笑意。

      见他来了,大夫拍拍女孩的肩,说舅舅和洛道长有话要讲,阿岚先回自己房里好不好?女孩不会说话,接了裴元手里的千字集子用力点头,出门去了。

      洛风也是这么上前,面对着裴元将人拥进怀里,说阿元,你若是想哭,不必忍着。他也是这么递来他平时握剑的右手,掌心与指上都覆着一层茧。

      而裴元也是这么笑了,眼角却生出泪花儿来,像是海蚌抱珠,攒的浑圆了,才一颗颗滑落下来。

      此后一旬的日子里静虚首徒的手上都缠着绷带,布条下手背上是一个结痂的齿痕。

      “隙中驹,石中火,往事不可追。”裴元说,“一样的事,哭一次也够了。”

      洛风在荷叶上点跳一借力,挥剑斩下一只莲蓬,凭空挥了一掌,莲蓬直直飞了出去。婴儿小臂粗细的荷茎猛一弯曲又立起,碧叶如酒倌顿首般把辛苦攒了一夜的露水全倾进湖里,泠泠动听。

      谷之岚坐在湖边的圆石上剥莲子,身旁摆着两个小篓,各装着新斩的莲蓬和白净的莲子,时有莲子飞进篓里,如蝶吻花轻巧,一点声响都没有。

      洛风掠水落到她身旁,行间每一步都晕开细密的涟漪。圆石被日光烤得滚热,道子振去刃上水珠,归剑入鞘,坐下来看谷之岚剥莲子。女孩的十指白皙,莲子也是白的。谷之岚剥得仔细,许久了也攒够了一篓——竹器是裴元请人照外甥女的尺寸做的,小小一件,满满当当。谷之岚把最后一把莲子塞到洛风手里:“洛道长,请。”

      稚子童言,大人听来总有几分欣慰的欢喜。洛风依言照做,女孩手掌小,握不住几粒莲子,不过一口。莲子入口甘甜,像是孩子的声音一般脆生生的。

      洛风文下一步去哪?谷之岚张了张嘴,像是忘了词句的语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洛风摊平左掌,让谷之岚如往常一般在他掌心写字。谷之岚的指尖还沾着莲蓬上带的水,晾干在掌心,凉丝丝的。

      厨房。

      裴元住的小院是带厨房的,不过主人并不会用。这地方多半是洛风客居花谷时偶尔展露厨艺用的,倒是比裴元还熟。

      敲了火石,点了引火子,三柴剑法当真用来劈柴了。谷之岚才刚和灶台齐高,搬了把小凳站上去。水沸了,山粉桂糖都是现成的,倒上新采的莲子。羮越煮越稠,锅底冒上来的泡泡在水面上破裂,浅浅的凹陷要许久才能填平。

      炖糯莲子需要费些时间,谷之岚一直站在锅边,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洛风看着灶里火烧得正旺,一时半会儿熄灭不了,起身取了帕子,将女孩额上颈后的汗都拭去了。他的动作轻柔,经过女孩鬓边时短暂地停了一停。三千青丝里,分明夹杂着一缕白发,再醒目不过,如同多年后沈剑心在万花七试中奉上的那幅画卷。

      多少岁有白发算是早生?李忘生鬓边而立见白,便被于睿笑说三千烦恼丝,百半弃愁去,余下二千八百五十,尚且执迷不悟。清虚真人私下里评价却是二师兄心中愁重忧重,压得额角发上霜低。那三十岁,合该算早了。可谷之岚分明还是垂髫年纪,却已生了银丝。

      他叠了帕子,握着女孩的手将锅中的莲子羹盛起。谷之岚一字一顿地跟他说去找舅舅。

      他说好。

      洛风一直在屋外等到谷之岚推门出来才进去,裴元已将莲子羹吃得差不多。午后风细倦,主人支开了窗,

      洛风文莲子羹滋味可好?

      裴元不答,只说阿岚今天很开心,多谢。

      “她有白发了。”洛风说。

      “是。”

      “可有法子?”

      裴元垂目缄口,许久才说,师父说,此为心病,药石无救。

      洛风将手覆盖上他的手背,见案上摊平了纸张,一片墨迹组成药方。洛风不通医理,但也认得其间几样是半老妇人为留青春,自欺欺人吃来养发的药材。

      他家的大夫心高气傲,敢从阎王手底下抢人,不信天命,只当是人事未尽。区区几丝白发,还压不住他抗命的心。

      “说来我也曾患心病,日夜折磨。”裴元低低地笑了,“幸得良药,千里相送。”

      “为何?”

      大夫略略压低他的脑袋,仰头奉上一吻,一个气音几乎消泯在唇齿之间。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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