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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面上的胡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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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贝尔公爵之前有接受过哪个流派的心理疏导吗?”
“很久之前接受过自我启发流派的心理建设。”
“您觉得效果怎么样?”
“超乎预料。”我刚想继续询问,他主动提起,“那场治疗发生在我从那片森林回来之后。对方说,想要重建,就需要知道它曾经是如何设计的。从那时起,我明白怎么和阴影相处,也不害怕太阳的光斑。”
“这和巴特侯爵所描述的您的心灵原野一致。”
他点点头,“可惜对方不是心理医生,我没有说太多。”
“那对方和您的关系是?”
“过去很久了,早在我被六芒星神殿授勋之前。”他不想提起,我断定对方是个女人。在他为数不多的绯闻叙事里,除了青春期时遇到的妓女,就是20岁时改变他一生的露西亚·戴维德。
“那您现在是否愿意继续采用这种方式呢?”
“当然。我要先说自己最久远的记忆吗?”
“您可以从那时开始。”
“我能追溯到的最早记忆是三岁。我想要从野猫嘴里救出鸟,结果把猫和鸟都弄死了。”
“在这之后呢?”
他自嘲地笑了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动物。格雷沙姆察觉出我的不对后,和我聊了许久,我才敢摸他喂的那群流浪猫。”
我也跟着抬抬嘴角,“那么习惯于诉诸暴力的冲动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不是。那时我还相当正常,和所有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无异。”
我点头表示理解。看起来格雷沙姆·所罗门给他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建设,让他不至于为孩童时期的失手愧疚。
“一定要追溯到什么开始不正常,是在我回到岛上的时候。长生的魔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力,所以等她回过神来看我,我已经被格雷沙姆的秩序塑造了。”
“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沉默着搜寻了一会脑海里的词汇,并以艰难的方式将它们组合起来,缓慢地挤出,“我觉得自己在她手里就像橱窗里的乌鸦标本。被活剥开摘掉所有器官。”
他眉头紧皱,扯着自己的领口,极力克制自己厌恶和憎恨的表情。
“您想要跳过这个话题吗?”
他点点头,转身站起来,走到百叶窗前去。百叶窗没有打开,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但总之他冷静下来了,又开始陈述:“但是,诉诸暴力对我来说只是为了活下去,没有快感,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
“这种后悔和从前杀死猫和鸟的情结类似吗?”
他点点头,“我害怕所有因我而死的生物。所以其实我不喜欢杀人,除非我能为他们的死亡找到理由。”
“那您会认为他们是牺牲吗?”
“看你如何界定牺牲。”
“我认为牺牲是服务于神意志的奉献。但我更想听听您的看法。”
他身上有种殉道般的决绝,我认为他把“杀人”或者“控制”这样的事情当作神话的部分,并认为自己是在为践行神的真理抹除异端的不安定性。
他又坐回来,与我面对面交谈,“坎贝尔家向来认为牺牲是一种工作,也就意味着必须是一种有效的行为,无论是祭品还是剑都必须发挥其最大效力。”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用鬼魅般的声音说:“至上的九座高塔,每座高塔都有它内部的规则。坎贝尔家的规则犹如一道闪电,闪电劈下时,可以在空中看到一条导电通道,又因为吸引了聚集在云底的电荷,而扩散出细如丝网的电。那条导电通道是坎贝尔家的直系,而依附着直系的电流则是坎贝尔家的旁支或其他家系。”
这些信息比刚才的谈话更为重要,我重起一张笔记。
“但是,雷电的力量是可怖的,它虽然能带来一线光明,如果不能加以限制,就会撕裂万有。同时,作为此世最强权之力,它是个极大的威胁,无论是王权还是神权,都必须对其加以限制。也同样是作为此世最强权之力,由坎贝尔家领导森都尼亚大会,比让魔法师们直接同王权对抗好,这就是坎贝尔家双执棋者世袭制的由来。”
我点头表示了解。
“世俗的继承体制是王权制定的,但在魔法师中,继承者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不如说是家族的傀儡。坎贝尔家的两个傀儡,执白棋的是此世最强权之力向王权的延伸,执黑棋的是此世最强权之力对九重高塔的整合。每个世代的孩子统一在某个时期进行孕育,然后被带到本家进行选拔。选出来的两个孩子将被公开执棋者身份,而落选的孩子……”
他捂住自己的头,“而落选的孩子,有魔法天赋的被各个旁支教导,作为家族的后备力量;没有魔法天赋的孩子则直接被用作牺牲的仪式杀死。我想三神殿应当是接受了此种牺牲,才让坎贝尔家的血脉延续至今。”
“作为魔法世家,本家应当是没有实权的,但他们控制着家族支系。那些被他们亲自抚养长大的魔法师保护着家宅的领地不受王权干预,必要时甚至可以剑指二位执棋者本身。于是,二位执棋者常常达成共识,执黑棋者看似以魔法师们的利益为重,实则帮助执白棋者限制本家限制魔法师们权力。坎贝尔公爵领上的六座城池,本来均由国王委派的城主管辖,但本家借着保护城主不受刺杀的由头,安插了一批魔法师进去。前几任执棋者在位时夺走了他们对五座城池的控制,到魏尔德·坎贝尔时期,依旧践行这样的政策。但到克伦威尔时期,这种平衡被全部打破。”
我突然明白,他不会把杀人看做是牺牲,因为这和他的价值观是相悖的。
“大概是长久以来的选择造就了我们的集体意识。我觉得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或许并不是荣耀,而是隐瞒和欺骗。只有会欺骗的孩子才会在那场仪式中生存下来。”他的语速变得更快,声音也突然很轻。
我及时出声,“我认为您现在正在以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话,受78人隐世静修会影响更大。”
“啊……多谢。”他又让自己缓了会,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停在左手中指的太阳戒指上,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来自六芒星神殿的石料,食指是家族印章,大拇指上是一枚看不太清楚的私人印章。
“克伦威尔·坎贝尔能够越过审查委员会同时掌权黑棋与白棋,是因为和魏尔德·坎贝尔同届的执白棋者对权力的争取太过明显。”
我注意到争取这个词,它是中性的但不代表他是中立的。
“康拉德·坎贝尔和魏尔德·坎贝尔经常谈论如何限制本家权力,解决开始变得过分多的旁支问题。他们暗地里砍了许多家族枝叶,几乎将本家权力限制于山庄一隅。这些会议记录被吕蓓卡·坎贝尔存放在娘家,我篡位后,她的娘家人把这些转交给了我。”
“您刚刚提到篡位这个词。”
“是的。我不否认我的意图,只是在公众面前,需要更加仔细斟酌用词。”他继续以自己的节奏说,“康拉德·坎贝尔从未想过谋反,他行事作风如同闪电般迅速,因此在政坛树敌,马奇曼公爵正是他的敌人之一。克伦威尔联合他的政敌们将谋反罪名安在他身上,让他所侍奉的皇帝绞死了他。相当有悖身份的死法,我绝对不要以这种方式死去。”
“您已经成功了,不会死的。”我感觉自己只是在徒劳安慰。
他摇头否认,“我还没有把权力牢牢握在手中,现在我不过是风雨中不断摇晃的纸船。”
“那么,现在您做事的动机是希望稳固自己的权力吗?”
“没错。如果不保持清醒和基本的判断能力,说出去的话就不会有信服力。”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那一次因为提审犯人而失控,是因为他们触及了你的权力?”
他回答得很淡然,“他们是在公爵领抓获的魔法师。我忘记自己因何失控了。”
“您再仔细回忆试试看?或许这是让你更加稳定的突破口。”
因为被打得面目全非而草草下葬的是坎贝尔本家的魔法师,所以最近,关于伊格内修斯·坎贝尔手段残忍,秉性暴虐,无法统治魔法师的流言又在漫天纷飞。连我也知道,他们在不断催促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回安息乡召开会议。
他揉着前额,半晌才从回忆中浮出,承认道:“他们提到我的妻子。”
“妻子?”
“露西亚·戴维德。我和她有婚约。”
和我猜得一样,我终于使自己的距离和他拉进了些,露西亚·戴维德是个神奇的女人,巴特侯爵也是这么说的。我摸着鼻头说:“真抱歉,我没听她说起过。”
“你认识她?”他像突然活过来一样,连语气都开始波动。
“她参加过几次我的讲座。”
于是,他身体前倾,猛地弹出一连串问题,“她看起来还好吗?头发颜色怎么样,眼睛亮着吗,有没有戴胸针和项链,手上还戴着戒指吗?”
我说道:“她很活跃,头发梳得整齐,身上总是戴着花,经常别紫色的胸针,但我没注意她手上是否有戒指。”
“她都在做些什么?”
“坎贝尔公爵,这有些偏离我们的谈话内容了。”我适当制止这个话题,“他们仅仅是提到她的名字吗?”
“并非如此,他们对她的评价很偏颇。”
我判断他有为了让自己保持理性而用中立词汇的习惯,并在纸上写下这点。中立、克制、迂回是他们这个阶级常用的话术,但他还表现出一种隐瞒的意图。
“你认为他们是故意激怒你吗?”
他摇摇头,“不管是不是故意激怒,提起无关人员都是件卑劣的事。”
“您说得对。”
“况且,在那种情况下提到露西亚,我不觉得他们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他站起来,把手放在背后踱步,“他们想叫我的妻子为我顶罪,可是,我的妻子又有什么罪呢?”
他看向我,目光显得阴翳,又深吸一口气,“我们继续说吧。刚才我说到魏尔德·坎贝尔和康拉德·坎贝尔对本家利益的牵制,本来,伊森·坎贝尔和克伦威尔·坎贝尔也该延续他们的政策,然而克伦威尔·坎贝尔的野心促使他与本家达成相同的利益。他又借着当年护卫皇室有功的由头为本家争取到了军队,并放任本家清洗皇室派遣的城主。”
我倒吸一口气。
他走到沙发背面,两只手撑在靠背上,继续对我说:“所以,镇压那里的叛乱很困难。他们不是牺牲,他们是……是……”
他的手紧紧握住沙发上的莨苕纹,因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而垂下头。前额的头发覆盖他的表情,他看起来像座沉默的山。
他在维系他的秩序,本来应该是保守派的一员,可是又和保守派不同,他毕竟在事实意义上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样说来,不仅他无法轻易给自己的剑下亡魂定性,旁观者也无法武断地说他是个疯子。
或许他本来就是疯子,只是他行事讲究实在的证据,又符合他所代表的团体的利益,所以才被包装为正常人。他认为他所代表的是正义,因为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所行之事是正义的,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我感觉自己似乎要把那团漆黑的阴影给拆解出来了。
“是罪犯。”我接过他的话。
“是的。”他抬起头,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