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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马皇后遭受打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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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第一缕春风,吹融了秦淮河畔的薄冰。檐角的冰棱,化作水滴,答答地敲打着青石板,应天府里的柳枝,才终于探出了鹅黄的嫩芽。
整个上半年,应天府的朝堂之上,最常听到的一个词,便是“中都”。
这时皇帝期待依旧,又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新皇城。一道道关于工程进度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入应天府,呈到皇帝的御案上。
终于,到了入夏的五月,皇帝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要亲眼去看一看,那座见证其衣锦还乡的城池,究竟建成了什么模样。
朱标被勒令留守京城,监国理政。
皇帝只点了朱棡,朱棣,朱橚,三位亲王随驾,浩浩荡荡地往凤阳临濠而去。
徐仪站在人群里恭送圣驾,远远地望着朱棣一身劲装,身形挺拔,隔着攒动的人群,朱棣的目光,也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直到马车起驾,在“万岁”的山呼海啸声中,缓缓驶出皇城,徐仪才收回目光。
送走了朱元璋,皇宫里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可对于徐仪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她依旧每日去向马皇后请安,陪着皇后说话,读书,下棋,处理一些后宫的文书。
宁妃如今又开始协理六宫,马皇后也终于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又过了几日,皇后要在宫里要办一场法会,下了懿旨,邀请京中有品阶的命妇们进宫,听僧录司的左右善事讲经祈福。
这一日,天光正好。坤宁宫的偏殿里,檀香袅袅,宝相庄严。
数十位衣着华贵的命妇,垂首静坐,聆听着得道高僧用低沉的嗓音,讲解着《金刚经》的奥义。
徐仪坐在靠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
今日王柔远也在,她似乎终于担起了秦王妃的名头,在马皇后的身边,也称得上是恪尽职守的贤媳。
讲经中途,有半个时辰的歇息时间。
命妇们立刻活泛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低声说笑。大部分人,自然是围在了马皇后的身边。
“皇后娘娘的气色越发好了。”
“有皇长孙承欢膝下,娘娘心里高兴,身子骨自然康健。”
后宫之中,如今位份高的妃嫔并不多。今日在内殿的后妃,除了皇后,便只有惠妃娘娘与宁妃娘娘。
二人一左一右侍立皇后身旁。旁边围着的,还有常贵娥,谢佩英,蓝昭,以及曹国公李文忠的夫人,汤和的夫人,沐英的夫人等人。
这几位夫人的夫婿,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武将勋贵集团的中坚力量。她们谈笑只见,也离不开家族姻亲与子嗣前程。
话题由卫国公邓愈的庶长子即将迎娶韩国公李善长的外孙女而起,又谈到廖永忠将军长子与汤和的大女儿成婚后伉俪情深,常携手出门游湖赏景。
虽然都是些家长里短,但也能听出开国勋贵之间的联姻之局,这些武将们的关系正借下一代缔结而愈发根深蒂固。
马皇后偶尔含笑垂询,众人也恭谨的应答,一时殿内笑语晏晏,其乐融融,好像无形中巩固了君臣之间的纽带。
徐仪与王柔远则是奉皇后的命令,去外殿取早就备好的佛经,这些佛经都用明黄的袱子包好,只待命妇们走时一人请一卷回去。
今日法事,皇后娘娘广邀官员女眷,但品阶稍低的命妇与宫妃只得列坐外殿。
外殿的光线比正殿稍暗,一排排的紫檀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抄录好的经文卷轴。
恰逢中场歇息之时,诸位女眷也是三两闲坐,低声私语,手捧茶盏,闲话家常。
徐仪很快注意到窗边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那人身着宫妃服制,身形窈窕,眉眼深邃,只是神情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疏离与戒备。
是达定妃,皇帝的后妃中,当属这位最令人津津乐道,不仅因为她是蒙古人,还因为她曾是陈友谅的妾室。
王柔远也看见了她,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脸上便堆起了无可挑剔的,温婉贤淑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微微屈膝:
“见过定妃娘娘。”
达定妃显然没料到有人主动攀谈,她的目光在王柔远身上打了个转,复又锐利地定格在徐仪身上,眸中警惕之色,丝毫未加掩饰:“秦王妃,有礼了。”
王柔远察觉她的锋芒并非指向自己,于是回头看了徐仪一眼,徐仪会意,含笑上前一步,福身行礼:
“娘娘与王妃同出蒙古,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这佛经卷轴繁重,我带人去清点便好,王妃在此陪娘娘叙话,歇歇脚吧。”
言罢,她借故将王柔远身边的宫女一并带走。待她们离去,达定妃眸中戒备之色才淡了几分。
外殿这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只剩下两个同样来自蒙古的女人。
王柔远也好像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再也藏不住的疲惫与委气:“在这儿,连喘口气儿都有人盯着。”
她这话没头没尾,说的又是蒙语,带着草原上信风一般的调子。
达定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眸子,终于从戒备转为审视,才用同样流利的蒙语回道:“秦王妃这话说的,倒叫人意外。我可听说,从前的王妃,连自个儿的宫门都懒得出,更别提与人周旋了。今儿个这是转了性,竟有兴致在宫里长袖善舞?还和魏国公家的大小姐交好?”
她的语调平平,但言辞尖利。
王柔远闻言,只是苦涩地一笑,那笑意没到眼底,她低下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精致绣纹,那是一朵盛开的牡丹,富贵逼人,可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娘娘说的是从前了。”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不变,就只能任人踩在脚底下,过着夫君视我如无物,奴才敢欺我于无形的日子。”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达定妃的眼底,那里面有不甘,有委屈,更有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从前是我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就能得个清净。可后来才明白,不去争,不去抢,人家就只当你是个畜生。”
达定妃闻言倒有些惊讶,她的消息也算灵通,王柔远带伤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事情她也听说过。宫中虽传言是秦王妃不慎跌伤,可她心中却存着疑影。
王柔远乃是皇帝安抚前朝遗民的棋子,皇帝对其重视有加,以礼相待,恨不得向天下人展示大明朝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若是在皇帝的重视下还能受伤,这罪魁祸首,怕只能是与王柔远朝夕相处的朱樉了。
她看似安全的处境里,同床共枕的丈夫就是最危险的人。
王柔远却仿佛积压了许久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唯有自己攥住权柄,站稳脚跟,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娘娘您深居宫闱多年,想必比妾身,更懂这个道理。”
达定妃静静地听着,指节不自觉握紧,微微泛白。王柔远的这一番话说到了达定妃的心坎里,于是她眸子里,最后一丝警惕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饶有兴味的算计。
像是蛰伏在暗处的猎人,终于看见了一只主动走进陷阱,且同样饥肠辘轆的狼。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声道,“王妃,原来也深谙这宫中的生存之道。”
送走了各府的命妇,夜幕也如泼墨般,笼罩了整座皇城。
坤宁宫里,烛火通明,将殿内照得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马皇后换了一身家常的半旧袄裙,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徐仪和朱祥荣正一左一右陪着年仅三岁的公主安庆玩耍。
“算算日子,重八前日就该到临濠了。”马皇后将书卷搁下,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那中都到底建成什么样了,他为了这事儿,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这回能亲眼去瞧瞧,心里头指定是高兴的。”
黄香莲给皇后递上剥好的橘子,笑着接话:“可不是嘛。等皇上回来,娘娘可得好好问问,那中都的新宫殿,是不是比应天府的还气派。”
殿内一片温馨闲适,连烛火的跳动都显得格外安逸。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得变了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宫苑的沉沉静夜。
“娘娘!娘娘!”江运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头上的帽子都跑歪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八百里加急!临濠来的急报!”
马皇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拿来。”
江运才抖着手,将一个蜡封的明黄卷筒呈了上去。
马皇后冷静接过,剪开蜡封,取出里面的丝帛文书。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文书上,只一眼,她的呼吸便猛地一窒。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
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厚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全是全然的、不敢置信的惊骇。
“哐当”一声,那卷写满了小字的丝帛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娘娘!”黄香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徐仪与朱祥荣亦骇然失色,忙不迭趋步上前,焦急追问。
马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书,整个人晃了晃,几乎坐不稳。
朱祥荣眼疾手快地捡起文书,只扫了一眼,也瞬间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那上面端正的字迹,此刻看来,字字都带着血腥气。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恐惧:“父皇在临濠……察工匠玩忽懈怠,靡费钱粮,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已下令,将其,尽数斩之。”
徐仪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的看着马皇后,他听朱棣说过中都的营造规模,光是为了一个正殿,就征发了周边数万工匠民夫……
那是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徐仪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晕厥。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原来,这从不曾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