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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吕阑秋落难 ...

  •   小厮躬着身子为徐仪引路。

      更衣后的徐仪脚步不疾不徐,心头那点策马奔腾的快意,被硬生生摁了回去,沉甸甸的,坠着一丝烦闷。

      但也适时敛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那张清丽的面容上,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婉与疏离。

      朱棣若敢领她去个无趣之地,她定要与他理论理论。

      待走到府门口时,朱棣正负手立在魏国公府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旁。

      他今日未穿亲王常服,只着了一身靛蓝色的窄袖常服,腰间束着一根墨色祥云纹的革带,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眼间的锋锐之气,也被冲淡了几分,多了些寻常富家公子的俊朗。

      “殿下。”徐仪上前,盈盈一拜。

      朱棣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嘴角便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小脸绷得这般紧?”他的声音低沉:“何人惹你不快?”

      徐仪抬眸,平静地回视他,语气却带着三分戏谑:“是有个唤作‘朱四郎’的,横插一杠,搅了我的策马大计。”

      朱棣愣了会儿,待回味过来,才朗声大笑,承诺下次带她出城策马,那可比这小小马场上要畅快。

      “走吧。”徐仪欲登马车,朱棣却忽地侧身拦在她的身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喜欢你唤我‘四郎’,日后私底下,你便这般唤我。”

      他目光灼灼,似要将人看穿。徐仪的脸颊红了红,心头暗恼他这般轻浮,伸手轻拧了他胳膊一下:“登徒子!”便兀自掀帘上了马车。

      这一下的力道就跟挠痒痒似的,朱棣失笑,眸底却漾起柔波,随即默然跟上。

      马车走在应天府午后喧闹的大街上。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车窗外商贩吆喝此起彼伏,脂粉香与烟火气交织扑来。

      “在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好与你说。”朱棣忽然开口。

      徐仪心中不解,侧头看他。

      “父皇身边那位孙贵妃,你晓得吧?”

      徐仪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孙贵妃,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妃子,膝下有三位皇女,虽无皇子,却有协理六宫之权,名位仅在马皇后之下。

      “她是个不好相与的。”朱棣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宫中皆知,母后以仁德宽厚治后宫,而孙贵妃却以严苛铁律立威名。”

      “父皇对其恩宠非常,常训诫我等兄弟,贵妃虽为庶母,亦当以礼敬之,不可有半分慢待。”

      这些话,徐仪倒是头一次听,她素知孙贵妃得宠,但没什么家世背景,原以为不过以色侍人,却未曾料到竟如此得陛下器重。

      “为何与我说这些?”她忍不住问。

      “孙氏近日缠绵病榻,已有些时候了。你常在宫中活动,能避则避,莫沾了病气。”朱棣顿了一顿,声音愈发凝重:“何况,近日宫中流言纷起,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

      徐仪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只听朱棣接着说,

      “都说她不是病了。而是中了巫蛊之术,也是因此,才生不出儿子。”

      徐仪的呼吸一滞。

      巫蛊!这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宫大内,对皇帝的宠妃行此邪术?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闪过,却抓不住任何头绪。

      她看着朱棣,只见他依旧神色冷静,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的闲谈。

      “你从何处听说的?”徐仪的声音有些紧张。

      “流言蜚语,众口相传,即便无意探听,也难免传进耳朵里。你只需离她远远的便是。”朱棣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凝望着她,温言抚慰道:“反正她不招我们兄弟待见,你只当是依我之言,无需屈意逢迎。”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楼阁前停下。

      朱棣先一步下了马,又十分自然地在马车外,扶了徐仪一把。

      博古斋是应天府有名的书局兼古玩铺子,门面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书籍浩如烟海,文玩琳琅满目。倒也和徐仪的意。

      此刻时辰尚早,书局内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位书生打扮的人在埋首翻阅。

      掌柜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见朱棣与徐仪进来,见他们穿戴富贵,目光微微一凝,随即堆起笑容,亲自迎了上来。

      朱棣摆摆手,自有人出示燕王府牙牌。

      他便与徐仪一道,踱步书架之间。徐仪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册,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显眼处的《陶尚书文集》,这位陶尚书指的是礼部尚书陶凯,此人学识渊博,被陛下看重,还著有《昭鉴录》和《洪武正韵》等书。

      朱棣看到此人的名字就头疼,他被此人所著《昭鉴录》折磨的不轻,起因是二哥一次荒唐行事,父皇召来陶凯与秦王府左傅一起编修汉唐以来藩王事迹,集于此书,要求诸王习读。

      徐仪看他面露痛苦,偷笑一声,依然拿了一本《陶尚书文集》,此书新出,正好带给皇后娘娘解闷。

      “哐当——!”

      突然一声清脆又杂乱的撞击声,猛地从书局另一头传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子又尖又细的斥责声。

      “你瞎了眼不成!”

      朱棣眉峰微蹙,心头不悦骤起。

      徐仪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华贵的少女正怒气冲冲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而在她脚边,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正跪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一地的墨条。

      黑漆漆的墨条滚得到处都是,其中几根断成了两截,一地狼藉。

      那华服少女正是邓锦琼。

      她的父亲卫国公邓愈是深受陛下倚重的旧勋,近来奉旨前往陕西总揽军务。这邓锦琼作为邓夫人唯一的嫡女,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性子素来有些高傲。

      徐仪皱眉看向她的石榴红遍地金罗裙上,乌黑的墨块拖出几道刺眼的墨痕,更有细碎的墨粉沾染其上,赫然印着几道刺眼的黑色污渍。

      “邓……邓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那跪坐的女子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一张清秀的小脸上血色尽失。

      徐仪的瞳孔,微微一缩。

      吕阑秋?她为何成了这副光景?

      她虽然听说了吕本被弹劾撤了官,但吕家何至于短短时间落魄于此?

      又听邓锦琼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八度。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想了事?我这身裙子,是可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从苏杭织造局特意定制的苏绣遍地金,你赔得起吗!”

      吕阑秋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

      “我……我一定赔……”

      邓锦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吕阑秋身上。

      “拿什么赔?拿你爹去功臣庙扫地挣的那点月钱吗?”

      徐仪的心猛地一沉。

      功臣庙中供奉的,正是徐达、邓愈这些开国功勋的虚位。这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邓锦琼还不解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父亲如今不过是替我父亲的神位掸灰度日,你竟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难不成还想着攀龙附凤!”

      “我告诉你,你父亲是奴,你也是个奴婢胚子!别脏了这读圣贤书的地界儿!”

      吕阑秋被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语刺得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倔强地辩解道:“邓小姐,家父清白为官,纵然位卑,亦是为朝廷效力,并非奴仆!”

      徐仪不赞同邓锦琼此举。毕竟父辈们同朝为官,朝堂上的事日异月殊,局势瞬息万变,不要轻易树敌的道理邓锦琼应该明白。未曾料想,她竟这般全无畏忌。

      “呵,不是奴仆?”邓锦琼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笑睨着她,“功臣庙是供奉我父亲和开国功臣的地方!你父亲去那里洒扫,跟个看庙的杂役有什么区别?你一个杂役的女儿,倒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

      “你!”吕阑秋猛地抬头,眼中含泪,脸涨得通红,屈辱与愤怒交织,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徐仪看不下去了。她挪动脚步,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邓姑娘此言差矣。”

      邓锦琼一愣,回头见是徐仪,眉间桀骜稍敛,犹自不服:“徐姐姐,你没瞧见么?她泼脏了我的裙子!”

      徐仪缓缓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那被弄脏的裙摆上,又平静地落回她面上:“我看见了。可邓妹妹方才那番话,我也听见了。”

      “我等父辈皆食朝廷俸禄,为陛下效力。文臣武将,各司其职,纵有品阶高低,亦无贵贱主仆之分。” 她声如清泉击石,不疾不徐,

      “吕老爷清正耿直,吕姑娘亦是知书达理之人。今日之事,不过是无心之失,邓妹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言辞尖刻,失了大家闺秀的端仪?”

      一席话,字字珠玑。

      邓锦琼的脸上羞赧与愤懑交织,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想反驳,可徐仪说的是君臣大义、朝堂纲纪,她一介闺阁女儿,哪里辩得过。

      徐仪见她不答,上前拉了吕阑秋一把,将她扶起:“吕小姐是我等的熟识,为何要跪着说话?”

      “说的不错。”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朱棣信步走出,淡淡地扫了邓锦琼一眼。

      邓锦琼瞬间遍体生寒,所有气焰都化作了恐惧。

      “见过燕王殿下。”她结结巴巴,声音都开始打颤,再无刚才的傲慢。

      朱棣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也淡淡开口:“邓姑娘,今日这桩小事,就此作罢吧。”

      他根本懒得与这黄毛丫头置喙,言语间字字如令,断然不容置否。

      目光扫过邓锦琼身上那片污渍,又漫不经心道:“些许墨痕,料想也非顽渍。若实在洗不干净,邓小姐只管遣人往燕王府走一遭便是。本王自会着人将新裙裾送至邓府,权当替吕姑娘赔了。”

      邓锦琼见徐仪和朱棣都出面为吕阑秋开解,尤其是朱棣,语气虽淡,眉梢眼角里透出的那份威压,却实实在在让她辩驳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当着燕王殿下的面,她也不敢再肆意造次。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却也只能强压下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既然燕王殿下和徐姐姐都这般说了,那、那便罢了!”

      说罢,狠狠地剜了吕阑秋一眼,带着丫鬟,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书局里,一时只剩下三人。

      吕阑秋默默地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哑着嗓子道了声。

      “多谢徐姑娘……多谢殿下。”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一根一根地,将那些墨条捡回盒子里。

      徐仪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又瞥了眼地上尚未收拾干净的狼藉,心中微叹一声。蹲下身子,不顾乌黑的墨渍,帮她一起收拾。

      跟着来的疏绣怎么能让自家小姐动手,忙蹲下跟着整理。

      徐仪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吕阑秋的手背,让她微微一怔。那双手,哪里像个未出阁的官宦闺秀,手背上布满了细密的口子,有些地方还微微红肿,皮肤粗糙得像是浸了碱水,又像是长年累月在冰水中搓洗过一般,皲裂的纹路清晰可见。

      不过两个月,这双手就已经像是饱经风霜久矣,徐仪心中不忍,她依稀记得吕阑秋的这双手曾经弹琴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

      徐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锭墨条,入手冰凉,质地细腻。

      “吕姑娘,这墨,是你自己做的?”

      吕阑秋捡拾的动作一顿,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为了救父亲出那功臣庙,她们家几乎掏空了所有家底,求到了胡相门下,可钱财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却连个响动都没听到。父亲俸禄本就微薄,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她堂堂太常寺卿之女,竟要靠手作墨条,偷偷卖给书局换取几两碎银。

      徐仪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忽然柔声说。

      “墨色纯正,松香清远,是上好的墨。”

      “不知……可否匀我几根?”

      吕阑秋猛地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徐仪。

      这一根根墨,都是她熬了多少个夜,被烟火熏红了眼,磨破了手才制成的。

      可她又不敢得罪徐仪,更不敢得罪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燕王。

      她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徐仪,嘴唇翕动,进退两难。

      徐仪看懂了她眼中的挣扎,本也没打算白拿,她微微一笑,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了一支成色极好的嵌红宝金累丝钗,发钗在书局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我知吕姑娘手巧,不愿将心爱之物平白赠人。”

      “便用这支金钗,换你几根墨条,如何?”

      她将金钗递了过去,语气温和,眼神真诚。

      吕阑秋看着那支价值不菲的金钗,又看看自己满是裂口和墨痕的手,眼眶一热,积攒了许久的委屈与酸楚,瞬间决堤。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咬着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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