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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触手可及的“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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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那扇刷着浅绿色油漆的门在贺琉年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操场上残留的喧嚣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门板撞击门框的闷响,像一块石头砸进他此刻翻腾的胸腔。走廊里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剩下头顶一盏老旧的白炽灯管滋滋地响着,投下晃动的、不甚明亮的光晕。消毒水那股刺鼻的、带着强烈侵占性的气味霸道地填充着每一寸空气,几乎要盖过方才在操场上惊鸿一瞥般钻入他感官的、那缕脆弱得近乎虚幻的昙花冷香。
贺琉年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膛微微起伏,不是因为奔跑的疲惫,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窒息的紧绷感。他摊开手掌,那本薄薄的、印着“萧慕言”名字的医疗档案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硬质的塑料封皮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钝痛。
为什么?
那个念头像毒藤一样死死缠住他的思维。
为什么一个Omega,要伪装成Beta?为什么要忍受强效抑制剂的副作用,把自己逼到器官衰竭、随时可能倒下的地步?
操场上萧慕言栽倒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抱起他时那过分轻飘的重量和冰凉的触感,反复在贺琉年眼前闪回。他烦躁地抓了一把被汗浸湿的额发,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缕昙花香,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它不可能是Beta该有的气息。一个惊雷般的认知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炸开:萧慕言根本就不是Beta!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果然如此”的了然,而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震惊和被欺骗感的愤怒。他们针锋相对了这么久,每一次唇枪舌剑,每一次擦肩而过时无声的较量,每一次考试排名上你追我赶的名字……竟然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他贺琉年,竟然被一个伪装成Beta的Omega当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一股被愚弄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狠狠闭了闭眼,试图压下那股无名火。然而,档案上那几行冰冷的诊断文字——“长期超量使用强效抑制剂”、“免疫系统功能低下”、“脏器功能临界点”……又像淬了冰的针,刺得他心头一缩。那家伙……是真的在找死吗?
门内隐约传来校医冷静的声音,似乎在交代着什么,还有细微的仪器声响。贺琉年猛地睁开眼,深褐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沉入寒潭的琥珀。他捏着档案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硬壳捏碎。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解释。现在,立刻。
“咔哒。”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穿着白大褂的校医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她看到杵在门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贺琉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的档案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贺同学?你还没走?”校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萧同学需要安静休息。”
贺琉年没有理会她的逐客令,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校医面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属于顶级Alpha的压迫感不自觉地逸散出来,让狭小的走廊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举起手里的档案,塑料封皮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他,”贺琉年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即将爆发的风暴,“为什么是Omega?为什么吃抑制剂吃到这种地步?”他死死盯着校医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档案上写的,是不是真的?”
校医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执拗和戾气慑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很快稳住心神,扶了扶眼镜,语气恢复了专业性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贺同学,病人的医疗信息是隐私。不过,既然你看到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本档案,声音压得更低,“情况比你看到的可能更糟。他长期超量使用市面上能弄到的、最强效也最伤身的抑制剂,强行压制发情期和Omega信息素。他的身体,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彻底断裂。刚才的晕倒,就是身体发出的最严重警告。”
“脏器……衰竭?”贺琉年喉咙发紧,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档案上冰冷的文字被校医亲口证实,带来的冲击远非纸上谈兵可比。
校医沉重地点点头:“免疫系统已经非常脆弱,肝肾功能指标都远低于正常值下限。再这样下去……”她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不言而喻。她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桀骜、此刻却明显被震住的Alpha少年,语气带上了一丝劝诫:“他需要Alpha的信息素安抚,哪怕只是临时的标记,都能极大缓解他身体的压力,比任何强效抑制剂都更有效、更温和。但他……”校医无奈地叹了口气,“非常抗拒。刚才给他注射了紧急舒缓剂,但他醒来后的反应很激烈。”
抗拒?贺琉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都到了这种地步,还在抗拒什么?
“他现在怎么样?”贺琉年声音干涩地问。
“注射了舒缓剂,暂时稳定下来了,但非常虚弱,需要绝对静养。”校医侧开身,示意他可以进去看看,“情绪也很不稳定。你……进去可以,但注意点,别再刺激他。”
贺琉年没再说话,只是僵硬地点了下头。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他肺部一阵不适。他伸手,轻轻推开了医务室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室内比走廊更加安静,光线也更柔和一些。窗户半开着,微风拂动着淡蓝色的窗帘,带来一丝外面青草的气息,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到极致的花香。
萧慕言躺在靠墙的一张单人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子。他侧着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后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脆弱蝶蛹。露在被子外面的后颈,一片光滑,贴着一块小小的、透明的抑制贴,边缘处能看到皮肤异常的苍白。他那头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有些凌乱地散在枕上,几缕发丝被冷汗濡湿,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边。
贺琉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走到病床前。他垂眸,看着床上那个单薄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身影。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冷淡的漂亮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脆弱得不可思议。紧抿的唇瓣毫无血色,甚至微微干裂起皮。只有那随着微弱呼吸而轻轻起伏的肩膀,证明他还活着。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贺琉年。是愤怒?是疑惑?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陌生的揪心?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落在萧慕言贴着抑制贴的后颈上。那块小小的贴片,像一个讽刺的封印,封住了一个Omega的天性,也封住了一个几乎把自己逼上绝路的秘密。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似乎感知到了那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空洞而戒备的眼睛啊。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近乎本能的警惕。当萧慕言的视线聚焦,看清站在床边、如同沉默山岳般的人影时,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猛地炸开一片惊惧的碎片!仿佛看到了最可怖的梦魇。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猛地想从床上坐起。然而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这样剧烈的动作,一阵眩晕袭来,他眼前发黑,脱力地重重跌回枕头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你……”萧慕言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慌,“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视线慌乱地扫过贺琉年,当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那本无比眼熟的蓝色硬壳档案时,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气,变得如同新雪般惨白透明,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完了。
秘密……暴露了。
被谁看到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是贺琉年!那个他拼尽全力、用尽所有伪装也要与之抗衡的Alpha死对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慕言。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僵了,连指尖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抢那份档案,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揪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为什么装Beta?”贺琉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响起,低沉、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接劈开了萧慕言竭力维持的最后一点镇定。他没有回答萧慕言的问题,只是重复着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几乎要将他逼疯的疑问。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将病床上的人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他举起那份档案,像举着审判的罪证,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萧慕言惊慌失措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为什么要吃那种东西?吃到器官衰竭?”贺琉年的声音里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萧慕言,你在找死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萧慕言的心上。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贺琉年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将整张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小兽,只剩下本能的抗拒和自我保护。
“不关你的事……”嘶哑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哽咽,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固执,“滚出去……贺琉年……你滚……”
那抗拒的姿态,那破碎的声音,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贺琉年的心脏。一股强烈的、无处发泄的烦躁和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钝痛感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捏着档案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看着那个把自己缩成一团、拒绝沟通的身影,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不关我的事?”贺琉年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被激怒的戾气。他猛地俯身,一只手撑在萧慕言身侧的床沿上,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强硬地扣住了萧慕言的下巴,逼迫他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细腻,带着病态的脆弱感,下巴小巧得惊人,贺琉年甚至觉得自己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它。萧慕言被迫仰起脸,那双总是清冷的、此刻却盈满了惊惶和生理性泪水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贺琉年的视线里。那里面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和无助的哀求,像被逼入陷阱的幼鹿。
贺琉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掌心下的冰凉和那双眼睛里的脆弱,像冰水一样浇熄了他一部分怒火,却让心底那股莫名的钝痛感更加鲜明。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冰冷的表情,声音却不知为何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萧慕言,你听着。”他一字一顿,目光锐利地钉进对方仓惶的眼底,“下次你再敢在操场上这么倒下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裹挟着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极具侵略性的Alpha信息素(尽管他并未刻意释放),如同无形的牢笼,瞬间将萧慕言密不透风地包裹住。那信息素里带着强烈的警告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像滚烫的烙铁,烙印在萧慕言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呜……”一声短促的、饱含痛苦和恐惧的呜咽从萧慕言紧咬的唇缝里溢出。他浑身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放大,像是承受了无法想象的巨大冲击。被顶级Alpha如此近距离地压制和警告,对他这个长期靠药物强行压抑本能、身体早已脆弱不堪的Omega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瞬间被彻底击溃。
生理性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从那双漂亮却空洞的眼睛里滚落。泪水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彻底软了下来,不再挣扎,只是失神地望着贺琉年,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认命般的灰败。
“不……不要……”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间逸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贺琉年被这汹涌的眼泪和那双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狠狠刺了一下。扣着萧慕言下巴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他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浸透、写满绝望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股翻腾的怒火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冰冷的无措。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破了医务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报告老师?我们……我们能进来看看萧慕言吗?”门外传来一个温和清朗、带着明显担忧的男声,是班长陆予安。
紧接着,一个更洪亮、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对啊对啊!老班让我们来看看!慕言怎么样了?晕倒可吓死人了!”是体委林骁。
贺琉年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锋,倏地射向门口。被打断的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领地意识般的排斥感瞬间升腾。他直起身,周身那股刚刚稍有收敛的低气压再次弥漫开来,带着生人勿近的警告意味。
他瞥了一眼病床上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的萧慕言。那人依旧无声地流着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门外的呼唤毫无反应。那脆弱绝望的模样,像一根针,再次扎进贺琉年混乱的心绪。
贺琉年抿紧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死紧。他没有回应门外的询问,只是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戾气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保护欲(或者说独占欲?),他一把拉开了医务室的门。
门外,陆予安和林骁正一脸焦急地等着。陆予安温润的脸上写满担忧,林骁则急得抓耳挠腮。门突然打开,贺琉年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俊脸和身上散发出的骇人低气压,让两人同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贺……贺同学?”陆予安有些迟疑地开口。
贺琉年冰冷的视线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林骁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对方洞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侧开身体,让开了一条通道。然而那周身弥漫的“闲人勿近”的气息,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威慑力。
林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往里探头:“慕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贺琉年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贺琉年越过他们,目光沉沉地投向病床上那个无声流泪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清晰地回荡在医务室里,也砸进门口两人的耳中:
“他需要休息。”贺琉年的声音冷得像冰,“麻烦精,不准再哭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越过呆立当场的陆予安和林骁,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混乱的心绪,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昏暗走廊的尽头。只留下医务室门内门外,一片死寂的愕然。
陆予安和林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麻烦精?
不准哭?
贺琉年……他在说什么?他对萧慕言……?!
而病床上,萧慕言空洞的眼睛里,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只是那绝望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那句冰冷又带着奇异命令口吻的话,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