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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装神收弄鬼(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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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晨露未晞。童绵轻手轻脚推开厢房门时,夏颜之正在窗边研读密信,烛台里的蜡油将尽,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
"公子。"童绵压低声音,"丞相让带话,说东郊荒庙——"
"唔...谁啊..."床榻上的沉盛突然翻身,锦被滑落半截,露出睡得乱糟糟的中衣。他迷迷糊糊抓了抓翘起的发梢,"同绵...?"
夏颜之头也不抬地甩出手中书卷,精准砸在沉盛肚子上:"醒醒。"
"嗷!"沉盛一个激灵坐起来,顶着鸡窝似的乱发瞪眼,"卿安你大早上——"
"东郊荒庙闹鬼。"夏颜之截住话头,指尖在密信某处敲了敲,"你爹要我们去查。"
沉盛打着哈欠摸靴子:"又来。"
门外传来紫江眠不站在屋檐上吹着竹笛。霍然抱着刀靠在廊柱上看向日出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
晨雾笼罩着东郊的荒庙,残破的屋檐滴落着隔夜的雨水。六道身影踏过生满青苔的石阶,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沉盛率先推开歪斜的庙门,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庙堂内,几缕晨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而入,照亮漂浮的尘埃。
夏颜之的目光扫过四周:剥落的墙皮露出斑驳的砖石,墙角堆着发黑的稻草,残缺的帷幔垂落在积灰的供桌旁。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正中的佛像上——那尊鎏金菩萨像纤尘不染,莲台前的七盏油灯静静燃烧,火苗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
童绵蹲下身,指尖轻触地面。新旧交叠的脚印在积灰上清晰可辨,有几处特别干净的痕迹像是经常被人擦拭。她抬头与紫江眠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正仰头观察着横梁上悬挂的麻绳。
霍然按着剑柄缓步前行,剑鞘轻轻刮过地面,在某个位置突然停住。他俯身拨开一堆稻草,露出下面被压平的痕迹。霍清则站在门边,锐利的目光不断在内外扫视。
沉盛好奇地凑近佛像,突然发现莲台侧面有几处新鲜的刮痕。他正要伸手,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卷着枯叶灌入庙中。
阴风骤起的刹那,七盏油灯齐齐熄灭。庙门在众人身后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黑暗中,铁链拖地的声响由远及近。
"留下逛庙钱..."嘶哑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带着诡异的颤音,"否则...带你们去见阎王..."
霍然的剑锋在黑暗中划出寒光,映出两个从佛后转出的身影——一白一黑,足有九尺高。白影手持哭丧棒,黑影拖着铁索,两张惨白的鬼面上画着猩红的獠牙。
"要钱好说。"紫江眠的铁笛横在唇边,"先现真身。"
沉盛突然箭步上前,腰间玉佩在黑暗中划出莹绿弧光。他一把抓住"白无常"飘荡的衣袖,却见那高大的身影突然坍塌——白布如雪片般散落,从中滚出两个瘦小的身影。
几乎同时,夏颜之剑尖挑开"黑无常"的衣襟,黑布如鸦羽纷飞,又露出两个满脸煤灰的孩童。最大的那个约莫十二三岁,正死死攥着半截铁链,嘴唇发抖却还强撑着挡在弟弟们前面。
"见、见过阎王吗?"领头的孩子声音发颤,却还梗着脖子,"要杀要剐冲我来!"
"小小年纪,学人装神弄鬼?"霍然长剑一横,剑尖在四个孩子面前划过一道寒光。最小的那个吓得直往哥哥身后躲,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领头孩子的衣角。
紫江眠蹲下身,铁笛挑起地上散落的"鬼面":"这画工倒是不错,谁教你们的?"
四个孩子抿着嘴一言不发,像是一群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突然,庙角堆积的碎石哗啦作响,一个更高的身影从缺口处钻了出来。
"冲我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瘦得颧骨突出,却像只护崽的狼般张开双臂挡在四个孩子前面,"都是我指使的,要打要杀随你们便!"
夏颜之剑鞘一抬,拦住要上前的沉盛:"为何装鬼?"
少年梗着脖子,声音沙哑却倔强:"没钱,饿。"他指着最小的孩子,"小五都三天没吃顿饱饭了,我们...我们只要过路人留下的干粮..."
他低着头,手臂却一点没放下:"几位公子行行好,别为难我弟弟们!"他抬头时,眼睛却亮得吓人,断眉显得眼神更加犀利。
沉盛突然眼睛一亮,转头用肩头撞了撞夏颜之说道:"记得积善金堂那两位大师么?他们寺里正缺人手..."
夏颜之眸光微动,看向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若愿跟我们走,一日三餐管饱。"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小的那个偷偷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往高个少年身后缩了缩。
"骗人!"高个少年一把拽回想往前迈步的弟弟,"上回也有和尚说给饭吃,结果让我们偷东西!"
沉盛从袖袋摸出几块芝麻糖,金黄的糖块在掌心泛着油光:"先尝尝?"甜香在庙里弥漫开来。
最小的孩子终于忍不住,伸出脏兮兮的小手。
"小五!回来!"阿枭突然暴喝一声,吓得正往沉盛身边蹭的瘦小男孩一个激灵。少年冲上前拽住弟弟的手腕,力道大得在孩子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浮出红痕,"忘了上次那些人怎么对我们的?"
最小的孩子嘴一瘪,金豆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阿枭看着弟弟脸上的泪痕,突然像被烫到般松了手。他蹲下身,用袖口胡乱擦了擦孩子的脸,粗声粗气道:"...要是他们敢饿着你们..."
"阿枭哥..."满嘴糖渣的孩子怯生生拉他衣角。
紫江眠突然将铁笛横在少年颈间:"要是我们真给饭吃呢?"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只剩下高个少年还倔强地站着,看着弟弟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喉结不住滚动。
阿枭梗着脖子,目光扫过四个弟弟渴望的眼神,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跟你们走。"
他弯腰抱起最小的孩子时,后颈凸出的脊椎骨像串珠子般明显。沉盛注意到他走路有些跛——右脚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
积善金堂前,玄指与妙谛正在整理经幡。见众人带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走来,妙谛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大师!"沉盛笑嘻嘻地拱手,"给您送几个帮手来,帮着打打杂就行,管口饭吃。"
玄指的六指金纹在阳光下闪烁,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掌抚过最小的孩子发顶:"多谢施主,正缺人搅粥。"
妙谛从袖中摸出几块芝麻糖,孩子们眼睛顿时亮了。阿枭却警惕地挡在前面,直到看见糖块与沉盛给的一模一样,才稍稍放松。
"来得正好。"妙谛指向后院冒着热气的粥棚,米香随风飘来,"第一锅该起灶了。"粥棚大锅边缘粘着几粒金箔,妙谛分糖时小指翘起,指甲修得极圆润,阿枭始终盯着僧人触碰弟弟们的手。
五个孩子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玄指的金丝袈裟扫过青砖,身影与孩子们重叠如一幅奇异的画卷。
就在孩子们怯生生地跟着妙谛往粥棚走时,夏颜之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织锦钱袋,随手抛给玄指。
"这些先作孩子们的衣食之用。"他声音清冷,却字字清晰,"每月初五,自会有人再送银钱来。"
玄指六指一翻,稳稳接住钱袋。解开系绳略一掂量,金裟僧人细长的眉梢顿时扬起:"多谢施主,施主好大的手笔。"
妙谛也凑过来看,两人袈裟上的金线在阳光下交错生辉。他捻着钱袋暗纹上凸绣的龙鳞纹,看着夏颜之眯起眼笑道:"足够买下整座粥棚了。"
"走吧。"夏颜之转身时,余光瞥见阿枭正死死盯着僧人手中的钱袋。那少年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把最小的弟弟往身边拽了拽。
回宅邸的路上,童绵把玩着从庙里带回的半截磷烛,突然轻笑:"那俩秃驴数钱时,第六根手指抖得厉害。"
紫江眠的铁笛在指尖转了个花:"可不是,够买三车米面了。"
沉盛回头望了眼金堂方向,炊烟正袅袅升起。
夕阳将六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沉盛忽然踢着石子问道:"卿安,你说今晚赵叔会做什么点心?我昨儿瞧见他买了新磨的糯米粉。"
夏颜之抬手挡开垂落的柳枝:"汤圆。"见沉盛眼睛发亮,又补了句,"你上旬偷吃生糯米,闹肚子的账还没算。"
"那不能怪我!"沉盛跳起来去够树梢的嫩芽,"是赵膳自己说新米香——哎哟!"被霍然突然伸出的刀鞘绊了个趔趄。
“霍然!你干嘛!夏颜之,你也不知道管管他,都骑到我头上了。”沉盛抱怨。
“嗯。”夏颜之应道。霍然冷哼一声,走向一边。
"还嗯!你看他。"沉盛对渐渐拉远距离的身影指指点。
谈话中,霍然腰间露出一节手帕,随着微风飘着,传出阵阵栀子花香。
童绵从药囊摸出块陈皮糖塞给他:"消食的,先垫着。"紫江眠在一旁吹起轻快的笛音,惊飞了枝头两只黄鹂。
霍清笑着指向前方:"瞧,宅子檐下都挂上灯笼了。"暖黄的光晕里,隐约可见赵膳正往院中的石桌上端蒸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