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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渐行·无声的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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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碰发顶的温热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梦醒后的寂静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林岁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心跳如擂鼓。高二……那个拍头的瞬间……它代表着什么?是迟来的关切?还是无心之举?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刻,在她最狼狈、最委屈的时候?
思绪被拉回八年前,F市三中高二(三)班的教室。
文理分科后,林岁和周悬都选择了理科,再次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这原本该是某种延续的缘分,却成了无声疏离的起点。
教室依旧是熟悉的格局,刷着绿漆的墙壁,头顶嗡嗡作响的老旧吊扇,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汗水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气息。
只是,他们的座位不再相邻。周悬凭借优异的成绩和沉稳的性格,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教室中心靠前的位置,周围是同样拔尖的学霸圈。
而林岁,则坐在靠窗的中排,同桌是一个叫王莉莉的女生,热衷于各种八卦和小道消息。
最初的几周,一切似乎还延续着初中的某种惯性。
“班长,语文作业本。”林岁会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到周悬课桌旁,语气自然。
“嗯,在这里,给你。”周悬会从题海中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点点头,声音清朗平静。
交流仅限于此,简短、高效,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又隐隐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层薄膜变厚了。林岁依旧喊他“班长”,但语气里那份熟稔悄然褪去,添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而周悬,也似乎有了变化。
林岁抱着作业本走向他时,他不再总是第一时间抬头。有时他正专注地和旁边的人讨论难题,有时则是微微侧着身,目光落在窗外,仿佛没注意到她的靠近。
当她开口,他才会像被惊醒般转回头,眼神掠过她,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刻意维持的平静,递出作业本时,指尖也尽量避免触碰。
“嗯。”“好。”“知道了。”
回应变得极其简短,甚至有些敷衍。那曾经在讨论问题时微微前倾的身体姿态,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后仰。
林岁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少女的心纤细如发,一丝一毫的冷淡都会被放大。
她不知道原因,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为:高中了,他更忙了,圈子不同了。她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失落和委屈,告诉自己,这样也好,保持距离,互不打扰。只是每次喊出“班长”两个字时,舌尖总会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周悬视角)
周悬并非刻意冷漠。青春期的少年心思,往往比少女更加笨拙和别扭。
分班后,他和林岁依旧同班,这让他心底隐秘地雀跃过。然而,很快他就被身边的男生朋友打趣。
“哟,悬哥,又跟咱们课代表(林岁)说话呢?”一个男生挤眉弄眼。
“别瞎说。”周悬皱眉,语气不耐,耳根却微微发热。
“嘿嘿,谁不知道你俩初中就认识?关系不一般吧?”另一个男生也加入起哄,“林岁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没有的事。”周悬否认得更快,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
他不想林岁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更不想自己隐秘的心思被这样赤裸地摊开在阳光下。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免在公开场合与林岁过多接触,仿佛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更让他心头烦闷的是,开学没多久,就听到一些关于林岁和孙浩宇的风言风语。虽然林岁否认了,但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周悬内心是相信林岁的,但少年人那点可笑的自尊和逃避心理作祟,让他选择了更彻底的疏远。
他甚至有些赌气地想:既然你身边也不缺人,那我何必凑上去?
而真正让两人关系降至冰点的导火索,是那次......
作为语文课代表,林岁每天负责收作业是例行公事。大部分同学都很配合,但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孙浩宇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教室后排,人高马大,篮球打得好,是校队主力,性格张扬,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他对林岁那点朦胧的好感,在青春期荷尔蒙的催化下,常常表现为故意的招惹和逗弄。
这天早读课,林岁抱着收好的作业本,走到孙浩宇课桌前。他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和旁边的人说笑,面前的语文练习册一片空白。
“孙浩宇,你的语文作业。”林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孙浩宇转过头,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故意的流气:“哟,林大课代表亲自来收啊?真给面子!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拿起那本空白的练习册晃了晃,“昨晚光顾着训练了,没空写。要不……你帮我写一份?”
他话一出口,周围几个男生立刻发出暧昧的哄笑声。
林岁的脸瞬间涨红了,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她强忍着:“孙浩宇,这是你自己的作业,必须自己完成。现在补,或者等下跟我去老师办公室解释。”
“这么认真干嘛?”孙浩宇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靠近一步,嬉皮笑脸,“林岁,咱俩谁跟谁啊?帮个忙呗?你看我训练那么辛苦……”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似乎想搭林岁的肩膀。
林岁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愤怒:“孙浩宇!请你放尊重点!交作业是你的责任,跟我辛不辛苦没关系!不交就跟我去见老师!”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教室里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吹起了口哨。
同桌王莉莉凑到林岁耳边,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人听到的声音“嘀咕”:“哎呀,林岁你就别跟他硬顶了嘛,谁不知道孙浩宇对你有意思啊?他这是故意逗你呢!你们俩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坐实了那些飘在风中的谣言。
林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难忍。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什么“有意思”?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只是想收个作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见没?林课代表?”孙浩宇被王莉的话一激,加上周围人的起哄,更来劲了,干脆挡在林岁面前,带着点无赖的痞笑,“大家可都看着呢,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还是说……你只对咱们周大班长有好脸色?”
他故意把话题引向了正坐在前排、似乎置身事外却脊背明显僵了一下的周悬。周悬起身,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走出了教室门。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林岁的怒火和委屈。她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怀里抱着的、厚厚的作业本往孙浩宇课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孙浩宇!我再说最后一遍!交作业,或者去办公室!你再胡搅蛮缠,我立刻报告老师!”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锐利地瞪着孙浩宇。
或许是林岁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震慑了他,或许是“报告老师”的威胁起了作用,孙浩宇脸上的痞笑僵了一下,眼神闪烁。
周围的起哄声也小了下去。他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嘛,这么认真……”不情不愿地从桌肚里抽出另一本皱巴巴的、只写了一半的练习册,胡乱塞到林岁放在桌上的那摞作业本中间。
林岁看都没看他,抱起那摞沉甸甸的作业本,转身就走。她挺直脊背,步伐很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教室后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早读课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传来,嗡嗡作响。
她抱着作业本,低着头快步走着,只想快点走到老师办公室,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
“砰”一声轻响。
她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怀抱。怀里的作业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林岁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抬头看清来人,她瞬间僵住了。
是周悬。他似乎是刚从老师办公室方向回来,手里拿着几张卷子。此刻,他正微微蹙眉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关切,又像是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读书声......
就在林岁不知所措,准备蹲下去捡作业本时——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却又带着点迟疑的力道,轻轻地、安抚般地,拍了一下她的头顶。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笨拙温柔。
这个动作,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
林岁一直强忍的、在教室里没有落下的那滴泪,在头顶感受到那一下温热轻拍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了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冰冷的手背上,灼痛感清晰无比。
不是委屈孙浩宇,不是愤怒王莉莉。
而是……这个动作。这个在疏离许久之后、在她最狼狈脆弱时刻出现的、带着旧日痕迹的安抚动作。
它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底积压了太久、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委屈——委屈他的疏远,委屈他的沉默,委屈他明明看到了她的难堪却置身事外,更委屈此刻这迟来的、让她心防瞬间崩塌的触碰。
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委屈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再也无法控制,猛地低下头,捡起作业本,肩膀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
周悬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似乎被她的反应惊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看着她手背上那颗滚圆的泪珠,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痛得厉害。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还好吗?”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他想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想替她擦掉眼泪,想问问是谁欺负了她……可少年那点可笑的自尊、之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禁锢住了他的动作和言语。
他只能僵在原地,看着她哭。
林岁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她猛地蹲下身,胡乱地抱起地上散落的作业本,甚至顾不上捡齐,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撞开周悬的手臂,头也不回地朝着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仓惶,带着决绝的逃离意味。
周悬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柔软的触感。
他看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哭声渐渐远去,最终被读书声淹没。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缓缓收回手,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寞的光影。那散落在地的几本无人拾起的作业本,像无声的注脚,记录着这场仓促的、未完成的交集,和两颗在青春迷宫里渐行渐远的心。
后来,事情似乎平息了。
孙浩宇不再刻意刁难林岁收作业,甚至偶尔还会别扭地按时交上。关于她和孙浩宇的流言蜚语,也如同被风吹散的粉笔灰,渐渐沉寂下去,无人再提。
林岁不知道原因,也无心探究。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主动去找周悬。
而周悬,也再没有拍过她的头。两人之间,只剩下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一个比陌生人更疏离的、无声的点头。
高二的时光,就在这种沉默的、渐行渐远的轨迹中,悄然滑过。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愫,那些张不开的口,最终都沉入了名为“青春”的深潭,只留下水面下无声的暗涌,和那个在记忆深处、带着温热与委屈的拍头瞬间。
林岁在黑暗中睁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发顶。窗外的月光清冷如霜。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境,清晰地重现了高二走廊里的一幕。
原来,那个拍头的动作,并非梦境虚构,而是深埋心底的真实记忆。它发生在那样一个狼狈委屈的时刻,带着他迟来的、笨拙的安抚,却也成了他们之间无声诀别的起点。
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迟来了八年的酸涩。原来,有些距离,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