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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破局5 ...

  •   破局5

      突厥人的狼牙铁骑不断向边城挤压着,蚕食着这里的最后的生存空间。

      赵徊靳很清楚,今日是最后一日了,而粮草还在路上。

      他在营帐中凝眸,眉毛不自主的拧在一起,手下兽皮制成的地图上,几个红色的圈圈被他攥紧了,拧作一团。

      彼时年轻,总想着收复失地,拓展疆土。

      纸上谈兵,谈何容易?

      如今也是两鬓霜白,饱经风霜,看淡了人世间的是非冷暖。想碧溪垂钓或遇明主,谈何容易。

      世上多有人想要一剑霜寒十四州,满堂花醉三千客。不过一场东流水,终归去。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是理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才是他看到的人间百态。

      可笑啊,可笑。

      惊喜声突然从帐外传来,像鞭炮一样炸开,破坏了原有的宁静,也打破了赵徊靳原有的思绪。

      赵徊靳掀开帘子,顺着声音看去,就见手下魏明气喘吁吁的急急来报,“将军…朝廷…朝廷的军粮到了…!”

      赵徊靳死水一样的眼睛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不足以席原,但也是点点星火。

      他干裂的嘴唇张了又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哽在喉里,说不出。他最后选择翻身上马。

      他说不出,但是眼里的星火,是亮的。

      只要人人都有这点点星火,点点星火,是可以燎原的。

      赵徊靳亲自勒马去城门迎接,将士们已经十几日未进水米,这军粮,无疑给他们带来了生还的希望。

      对赵徊靳他们来说,这是沙漠中的一捧水,是甘霖,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

      赵徊靳身经百战,刀枪不入,似乎铜墙铁壁的一个人,却在目送着粮饷进库时,拉着缰绳的粗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赵徊靳翻身下马,他小心翼翼的闻着库内的米香,粗粝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

      一辈子守护边疆,年事已高的将士,此刻却无比担忧自己手上的血腥会弄脏了这救命稻草。

      于是徒劳的在身上擦了又擦,生怕弄脏了这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早已算不上干净的食物。

      赵徊靳小心而又仔细的拨开一袋米,放在手里细细的揉捏着,感受着白花花的米从指缝里流出的实感。

      他突然怔了一下。

      魏明将这一切都收归眼中。

      看着自家将军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呵护一个娇弱的的孩子,背影尽管挺得笔直,却终抵不过岁月的力量,竟有些佝偻了。

      大家都许久没见到米面了,魏明知道,赵徊靳虽然平时总是稳重,总是沉默,他不说,但他比任何人都忍得久了,都期盼这次的军饷。

      期待这次转危为安,能够征战成功,还边疆百姓一丝和平。

      期待和妻子家人团聚,一家团圆,美满幸福。

      他能明白将军此刻看到这一袋袋的米面,内心应该是欢喜的,甚至有一些温暖,即便是在这样倒春寒的初春,在这样冷的天气。

      尚有人心相通,可暖四季冬寒。

      然而赵徊靳一直死死的攥着那把米,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的,紧紧的盯着那袋米,仓库里昏黄的烛光把他和众将士们的背影分离开来,

      落寞,孤寂。

      魏明没由来的想到这两个词,他赶紧摇摇头摆脱这胡思乱想,上前两步准备让左右将士清点一下数量,然后晚上给炊事熬粥喝。

      顺便让将军不要过于激动和心忧,有了这批军饷,大家一定士气大作,一鼓作气拿下突厥也未可知。

      然而走近了,没等他开口,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先是看到了赵徊靳猩红的双眼,目光下移,然后才是袋子里,掺了糙米和碎沙的白米。

      魏明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什么重重落地了,砸在地上,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拼不好,也凑不起来,他承认他有些慌了,心跳不受控制的在狂响。

      他看见赵徊靳手里仍死死的攥着那把混合着沙子和糙米的米,攥的指尖发白。

      魏明感觉到冷,刺骨的冷,比寒冬三月雨水凝成的冰柱直直的捣进心窝还刺骨的冷,冷到他的嘴唇在发颤,身子也忍不住跟着抖。

      他忍着这份心悸,去打开了所有米袋,仔细的每一袋都抓起了,细细的查看。

      无一例外。

      简单几个帐篷搭成的粮仓,承载了几万将士的生命的希望。

      而如今,帐内是手中细碎的,无法下咽的糙米,是沉默的将领,是老朽的功臣。

      帐外的,是欢呼的军士,是将士们欢呼着取来的预备下粥的热腾的水,是一无所知,以为真的可以活下去的兵卒。

      事到如今如果还不明白,那赵徊靳不配做这边城的将领,大可直接告老还乡,埋骨当下。

      有人要他们死,要他们无声无息的,死在敌军的铁骑之下。

      有人要他们无一生还,所以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被人亲自给予,又亲自碾碎脚下。

      这是攻心。没什么比这更恶毒,且一击必胜的手段。

      生杀夺予都被他人攥在手里,有朝一日他赵徊靳竟也是案板上的鱼咀任人宰割。

      好手段,好手段。居然能瞒过了丞相和节度使的层层筛选,运了这一袋袋无法下咽的糙米来。

      何其用心良苦。

      何其居心叵测。

      赵徊靳手下用力,那把细沙糙米居然在他手中一气之下化为凋粉,即使手心被其中的碎石割破也毫不在意。

      他仰天长笑着,那份年少时的意气和俊美的脸庞,彼时都化为了肩胛间的伤疤。

      刻在身上,铭在心中。

      忠君报国,成了笑话。

      米中掺着鲜红的血,令人夺目心惊,魏明赶紧上前两步握住赵徊靳的手查看伤势。还好石子并非锐不可当,都是细碎的小伤。

      赵徊靳是老将,老将早就看淡了生死,他们嚼着胡饼,饿的时候啖的是胡人的马,饮的是胡人的血。

      魏明抬头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只有一只苍老的雄鹰还在空中盘踞着,放着哨。

      天色太暗了,他看不见,但是心却能看得见,感受的见。

      闭上眼,就仿佛闻到了雪山上独有的气息,听到了踩雪时咯吱咯吱的声响,雄鹰在天空中盘旋,然后落到牧人的肩膀。

      那是他的故乡,他已好久未见故乡。

      魏明仔细的挑了些米在掌心,神情无不温柔而坚定,“赵将也不要太过担心了,米虽然掺了沙子,糙米,但是总归还是可以下咽的。”

      将士们这些年来在边征战,早是黄土沙石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这些米筛一筛,把大的沙粒洗掉,糙米也就和好米,混着细沙,一并下了肚。

      赵徊靳也是片刻间红了眼,但是他这人一生要强,昏浊的眼睛也干涩,被风沙填满,早已流不出什么。

      他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脚步沉重的向外走去。

      这漫天的风沙,几欲埋了他来的路,而接下来的路,更是长长看不到头,唯一陪伴的,只有天上几颗亮亮的星子。

      这边将士们闻到了米香,几个小兵头近乎痴恋的闻着空中弥漫的气味。

      一个矮一点的小兵头撞了撞旁边的人说,“哎你闻到没有,好香的米味…”

      被他撞的人也不恼,反倒仔细嗅了嗅空中的味道,“嗯…据说新的军饷到了,应该是魏兵头在给我们熬米粥喝呢!”

      “哎…真是好怀恋我媳妇…在家里的时候我媳妇也会给我熬这样香的米汤,一揭锅盖。”

      他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表情,“啧,香的十里的邻居都要探头来看!”

      矮点的小兵头叫张九,他是家中第九,年龄小排行小,自然没见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景象。

      他十五就入伍,如今才十九,哪像二十多岁的李五,早就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一家老小都等着他功毕身成呢。

      见状他斜睨了一下,撇着嘴,小声嘟囔着,“哪有这么夸张…”

      李五耳朵却灵,张九不服的声音虽小,却也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提到这里他反而来了劲,眼看就是要滔滔不绝讲他的老婆如何如何好,孩子如何如何活泼可爱。

      张九又没成婚,小孩子哪听的了这些,正要捂着耳朵逃跑。

      正好迎面走来一个兵头打断,张九一下子没留意,撞到了那人身上,定睛一看原来是和他们同吃同住的王虎。

      他们都是同乡的,一起参军,一起打仗,如今是穿一条裤子的感情。

      王虎显然也是闻到了空气中的米香才走了过来,见来人是他,张九顾不得那些,直接捂着耳朵躲在了王虎后面。

      李五看他张扬着要躲,“咿呀害”一声就要上前去抓张九,两个人就这么打闹起来,什么都忘到了脑后。

      王虎见怪不怪,两人感情好,他是知道的。见状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他定定的盯着炊事的营帐,又仔细的闻了闻空中的味道。
      片刻后,他才略带怀疑,喃喃道,“有肉汤…?”

      军饷从来不会派发什么鲜肉生禽过来,一是地方偏远不易运输,二是米面比什么都顶饱。

      只是今晚将士们喝上了肉汤,米是白花花的米和糙米混着,只有一点点稀疏的米味,根本吃不到几颗米汤中的米。

      肉也是只有点肉汤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煮化在里面。将士们嘴糙了,尝不出好坏。

      饿了这么久,有汤喝,有米吃,因此都还是乐呵的。

      只有张九端着自己的一碗小小的米肉汤,有些扁了扁嘴,“将军也太抠了…这么点米,这么点肉…”

      王虎看了看吃的欢快的李五,又看了看撇着嘴的张九,没忍住朝他脑门来了一下子。

      王虎看着张九捂着额头有些不满,气呼呼的样子,笑着把手里的汤一饮而尽,“都多久没揭开锅了,有就不错了,别抱怨。”

      王虎:“这些也来之不易,你且得且珍惜。”

      李五也吃的有些饱了,这米汤没多少米,但好在热乎,热的人胃里暖,心也暖。

      这才好容易抬起头,李五:“对啊,而且我们被封锁多时,如果不是魏明将军冒死去两军征战的山林里有幸捕了只野兽回来,今晚怕连荤也开不上!”

      张九也认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任性了,将军一直和他们同吃同住,从来没有比他们吃饱穿暖过半分。

      他也不是真的有心要责怪将军,他也知道将军有什么好的都先给将士,从来都不会中饱私囊。

      有他赵徊靳一口水喝,就有将士们一碗饭吃。

      所以这样饥饱参半,一定是米面给的不够,而非赵徊靳刻意克扣。

      他只是觉得这朝廷小气的可怜,军士们为他要死要活拼天下,就这样抠搜,他心疼赵徊靳,也心疼其他将士们。

      但是如今能做的,就只有喝下这碗热乎乎的肉汤,然后睡个饱觉,好好在战场上打好仗。

      张九捧起那碗已经放凉了的肉汤,慢慢的,珍重的喝了下去。

      篝火在噼里啪啦的炸开,留下一地碎裂的星火。

      张虎看着星火,又抬头望了望天。

      今夜是阴天,抬头看不到闪烁的星星。

      于是能陪伴在彼此身边,度过漫漫长夜的,只有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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