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万舞洋洋

7、日月如梭

　　林长倩眼里似蒙了层雾，不置可否。轩明又道，“不像父王，只喜欢二哥，还让别人欺负我们。母妃，外公说等我和大哥长大了，就能对母妃好了，是不是？”

　　“是，也不全是。”林长倩揉着轩明的头，慢悠悠问，“你觉得父王不喜欢你，为什么？”

　　“因为……”

　　轩明没有说完，被进门的丫头打断，“主子，王爷来了。”

　　轩长礼进屋就听见林长倩的咳嗽声，鼻息间满是苦涩的药气，看见林长倩大夏天还穿着春天的衣裳，面色苍白如纸，两颊憔悴消瘦，收身的衣服也显得宽大，皱眉问道，“听说你病的又重了？”

　　“王爷万安，老毛病了，劳您惦记。”林长倩把轩明放下，慢悠悠的声音里透着久病之人的虚弱。

　　侍女端上药汤，林长倩自然地接过，就要一饮而尽。

　　“别喝。”轩长礼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地拦下。

　　林长倩微愣，笑笑放下，“今儿是怎么了，王爷转性子了？”

　　轩长礼一时尴尬，示意乳娘把轩明抱下去，说道：“究竟是药三分毒，喝得多了对你身子也不好。你身子弱，不如迁入别院静养，也……”轩长礼看着深褐的药汤，“省得喝这些苦汤子，对你的病，兴许能好些。”

　　“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在王府碍事。”林长倩垂眸，把汤药喝干净，擦了嘴道，“轩哥哥，我说过，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轩长礼眼里涌着复杂的神色，说：“你这是何苦。”

　　“除了林氏女儿，川南王妃，我还能是谁？”林长倩凝眉发问，“轩哥哥，这么些年，我已不求你回心转意，我认了，是命。谢谢你还能给我明儿，陪着我。只是王府，自小这里就是我的归宿，离了我的归宿，你叫我去哪里？”

　　轩长礼叹气，“你知道我为何今日找你吗？”

　　“方才父亲差人接两个孩子过去，我给回了。你这会儿也来，又出事了？”

　　“嗯。”轩长礼揉揉眉头，“去年在军中提的两名副将，王家远亲，死了。”

　　历来川南大军、川南象兵营都掌握在林氏手中，王府想摆脱林氏制衡，必要先夺军权。川南军军官自上而下几乎尽为林氏一派，夺权谈何容易？这几年两家斗法，轩长礼费了不少功夫，终于争取到了部分兵权。兵乃国之重器，动不得。因而尽管波涛汹涌，明着却未有不可开交的冲突，直到今天。

　　林长倩晓得轻重，轩长礼如此问，便与林氏脱不了干系，皱眉问道，“怎么了？”

　　“这两人，前日夜里与你远房堂兄酒后聚赌。你堂兄输的惨，被扒的只剩一条里裤。乘着酒劲三人起了冲突，似乎对你们家出言不逊。今日黎明……”轩长礼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画面，“你堂兄带人杀进这两人营帐，将其……剥皮。”

　　“剥……”

　　“剥皮。”轩长礼点头，“说是你父亲的命令，从头到脚剥下皮，一起挂在辕门上，以儆效尤。我赶过去的时候……全是苍蝇。”

　　“呕。”

　　夏日蚊蝇多，想想辕门上挂着两道血淋淋的尸体，蚊蝇环绕腐臭熏天的场景……林长倩不寒而栗，没忍住把喝下的汤药统统呕了出来。

　　轩长礼站起来与侍女一道帮着林长倩收拾，平淡的声音继续道，“你父亲的原话，谁扒林家人的衣服，林氏扒谁的皮。”

　　“别说了。”林长倩强忍着恶心，摆手要轩长礼停下。

　　轩长礼住了口，轻拍着林长倩的背，“又要闹一阵子了。王氏得了消息，少不得来折腾你。你爹这番手段，比之毒后杭微也不多逞让，这不知道后面还要闹出什么乱子。让你和明儿去别院住着，为你们好。”

　　“我知道了，让我想想。”林长倩微微喘气，抚着心口道，“我不是杭微。”

　　二人说话间，又有小厮急匆匆来禀报：“王爷，王侧妃往这边来了，说要找王爷做主。”

　　“她的消息不慢。”林长倩看了一眼，对轩长礼道，“你去处理吧，别让她来扰我，吓着孩子就成。不然……我不会对她客气。”

　　“好。你好好修养，保重身体。”轩长礼答应一声，起身离开。林长倩对着窗子静静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了小半页信，唤来侍女，“封好了，找可信的人上京送给二哥，请他入冬前，务必回来。”

　　“是，主子放心。”

　　林长倩本就身子虚弱，做完这些就有筋疲力竭的感觉，倚在靠背上休息。乳母领着轩明进来的时候，林长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回来了？”林长倩打起精神，朝轩明招手，“吃饭了吗？”

　　“吃过了。”轩明迈着小腿跑过去，张开胳膊，被林长倩笑呵呵抱起。

　　林长倩轻笑，“明儿长大了呢，母妃都快抱不动了。”

　　林长倩把轩明放在腿上，轩明搂着她脖子，笑嘻嘻玩儿着她耳边的流苏。

　　“禀王妃，王子方才在世子那里用了饭，一道的还有二王子。”

　　林长倩点头，“嗯，知道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

　　乳母退下，轩明趴在林长倩耳边，悄悄道，“母妃，大哥说明天带我回外公家，我说您身体不好，我要陪母妃，一起回去。可是大哥说，外公生气了。”

　　林长倩笑容微敛，握住轩明淘气的小手，看着他问，“为什么？”

　　“大哥说，因为父王对王侧妃好，对他们家好，对母妃和我们都不好。还因为，王家的人因为父王，都欺负咱们。打堂舅，骂他，还扒他衣服，很欺负人。”轩明皱眉想了一会儿，挠头说，“还说了好多，我记不住了。就是他们欺负外公家，二哥好像不高兴了，然后他们就吵架。”

　　“他们吵什么？”

　　轩明摇头，“不知道，大哥二哥不让我听，让我回来了。他们为什么吵架？我不想让他们吵架。”

　　林长倩微微叹气，解释道，“因为他们有各自的亲人，都想让自己的亲人，生活的更好。他们不让你听，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弟弟是他们共同的，最亲近的亲人。想让你没有忧愁地长大。”

　　轩明点点头，好像听明白的样子。林长倩提起笔，写了八个字。

　　“来，今晚母妃教你认这几个字：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轩明跟着念了一遍，懵懵懂懂，疑惑地看着林长倩。

　　林长倩摸着他的头解释道，“这是说，不要只听片面之词，不要只听一方的意见。母妃希望你以后，为人处事，不要只站在一方的位置，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每一方的立场，综合权衡，寻找一个最稳妥的角度。这样，你看到的，就不是一人、一家的恩恩怨怨，利益纠葛，而是一片宽广的天地。”

　　轩明摇头，表示听不大懂。林长倩笑笑，“母妃是说，你外公、父亲、大哥、二哥，都有自己的立场，母妃为人妻女，不好评判是非对错。但是于你，虽然你外公舅父疼你，可母妃不希望你的眼界局限于你外公一家的是非恩怨里，明白吗？”

　　“母妃不想让我只听外公舅父的说辞，对吗？”

　　林长倩欣慰笑笑，点头，“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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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希1000年。

　　距离那遽变一日，整整过去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明争暗斗，足够让当年硬朗矫健的林老爷子，耗尽心神，变成个驼背弯腰、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足够让当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林家少爷王府世子，过了满脸胡茬、眉头顶着深深川字纹的不惑之龄；足够让当年窈窕俏丽的世子妃，糟蹋成缠绵病榻的深闺妇人。

　　也足够成长起新一代人，转眼轩乾弱冠，林家唯一适龄的孙女林晗却被林长义夫妻两个死死地看在京城里，不论老爷子如何催，就是不肯回川南。

　　满满的一桌子饭菜早已凉透，林老爷子盯着颤颤巍巍的烛光，浑浊的老眼里禁不住闪着泪光，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一个外甥女婿，在哪儿呢？

　　哦，王家又挑了什么事故，长仁放下筷子，带着林昀匆匆处理去了。长义二十多年前自个儿跑到了京城，这些年就回了一次——那次险些兵变的关头。长信自从上次险些兵变，就在军里呆着，好久没回来了。长倩……闺女身子一年比一年糟糕，守着轩明，也极少让孩子回家。长礼……

　　老爷子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了。临了临了，这一大家子，怎的就剩了他一个白发人？老婆子当年，为了林家能有个世子妃，拼了命保了小，可是现在，孩子们都在哪儿呢？

　　“爹？您哭什么？”林长仁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就看到老夫对着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老泪纵横。一边吩咐林昭把饭菜送厨房热着，一边向父亲赔罪。

　　“你不用解释，你不用解释。”老爷子老了，虽像个孩子，却不糊涂，“我气我自己，我气我自己呢！好好一大家子，怎么折腾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