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灵记》水盈鱼

1、到来

　　阳月十四，京城已然入秋。天高气爽，落叶纷繁，一些畏寒的小姐们甚至系上了披风。

　　可在千里之外江南，现在是仍是夏末。偶有几日艳阳高照，大部份人依旧穿着薄衫。

　　江南有个名镇，名唤春申镇。镇里大多是做生意的商贾，钱财多，不吝啬花于镇上。因此，花草树木在春申镇一年四季都可见得，春申镇的春字也由此得来。

　　富庶的小镇，百姓们也和睦。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都好，便也引来了不少文人墨客慕名前往。赋诗写词，春申镇一时名声显赫。

　　不过，这都是百年前的事了。

　　改朝换代以后，当今的皇帝限制地方商品经济发展，曾经有名的商贾逐渐消失，春申镇也渐渐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江南小镇。

　　只是，为镇上添花种草的习俗一直保留着。

　　阳月多开木芙蓉，整个镇子就多栽木芙蓉，每家每户也种着几丛芙蓉花。

　　春申镇西南面一户新修葺过的院子里，从屋里走出来一位用簪子绾着头发的妇人。

　　妇人提着一个浇壶，走到院子北边，伸手碰了下柔粉色的芙蓉花，浇水。

　　她浇完水，望着木芙蓉，自言自语道：“这几枝木芙蓉长得还挺好。”

　　妇人将浇壶放在地上，走进正房轻敲几下门，推开对里面的女孩说：“小姐，出来赏花吧，在屋子里别把身子闷坏了。”

　　“好。”女孩放下手中的毛笔，捋了一下裙摆，转身向外走。

　　阳光沿着打开的大门缓缓延伸到屋内，迎着亮眼的光芒，名唤云娘的妇人仔细地再次看了一眼面前走来的女孩，眼中藏着几分复杂情绪。

　　女孩个头不高，年岁很小，白嫩的小脸上是一双乌亮的眼睛。

　　她的头发被随意地挽了两个髻在头的两侧，其中一侧的髻上嵌了一个银白色的小小发饰，发饰歪歪扭扭，显得她有几分古灵精怪。

　　云娘看着这么漂亮灵动的小姑娘，眼底复杂情绪更盛。

　　她前年因为不能生育被婆家赶出，机缘巧合之下被选入京城赫赫有名的施家为奴。起初只是二房的一个小小厨娘，直到今年初始，府内一直有传闻施家二爷要把二小姐送到江南养病。

　　云娘当即去求了施二爷，她本来认为这是一个契机，等二小姐病好了被接回家后，她的身份也能水涨船高。可二房中竟无一人想当选，云娘一开始还只当是江南太远，后来才知道这位二小姐过来不仅仅是养病，更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但她已经入选了，也无法更改，只能陪同一并来到春申镇。云娘只能安慰自己，她如今独身一人，春申镇又是二老爷之前多方打听才选定下来的地方，还算不错。

　　饶是如此，云娘心头还是忍不住涌上一些无奈和后悔。

　　她把心中情绪压下，笑着对走来的女孩说：“春申镇果真名不虚传，我早上上外头瞧过，几乎每个铺子里都栽种着木芙蓉。”

　　施灵双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她避开云娘的目光，只盯着那几枝开得胜的木芙蓉说：“好看，淋水之后更好看。”

　　她面上呆呆的，空了一会才说：“云娘真厉害。”

　　干巴巴的，也不看向云娘，这话就更显得有几分干瘪。

　　云娘勉为其难地笑笑：“小姐自己玩，我去准备午膳了。”

　　施灵双想，云娘头上的簪子若是换成步摇，那垂下来的流苏一定会一晃一晃的，因为她走得很急。

　　这样想着，施灵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白白嫩嫩的小脸皱起来，脸颊处的肉嘟出，看着可爱极了，却又有几分不符合她现在年龄的老成。

　　她坐在花盆旁的石凳上，手撑在腿上，头垂下来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去摸那个银色发饰。

　　这是她早晨在屋子里时自己打开妆匣选出来的，虽说在铜镜里照着看有几分歪斜，但她很喜欢。

　　摸着摸着，施灵双就听到了不远处的小厨房传来打水生火的声音。

　　从院子里放着的日晷可以得出，现在已经午时三刻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到有点饿。

　　云娘备膳一向很快，施灵双没有换位置，还是坐在那个矮矮的石凳上，等云娘叫她吃饭。

　　这次她用两只手托脸，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几枝木芙蓉。

　　小厨房切菜的声音不大不小，很匀称。施灵双坐在石凳上，背上是温热的正午阳光，晒得她有些晕，也有些困。

　　但她还是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木芙蓉，直到听到上方好像传来几声细微的呼唤。

　　“梅梅，梅梅，梅梅—”

　　上方？

　　施灵双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驱散了刚刚的困意。

　　她在心中确定了那人确实是在叫自己后，才缓缓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脸圆圆的，身材也比她圆润。她之前听云娘和男孩的家人客套，说这叫富贵相。

　　施灵双觉得富贵相不是胖，虽然他不胖，但是比她胖不少。

　　男孩正趴在围墙上朝她挥手，她站起来，也同他挥手，说：“棋子。”

　　她说完，男孩就变了一副表情，他凶巴巴地喊：“不要叫我棋子！我说了多少遍，小爷叫吴祺，祺祥的祺！”

　　“好。”施灵双答应，可也没喊他吴祺，只是答应了一声。

　　吴祺愤怒，嚷嚷了一句：“本来有大事要告诉你的，现在不说了！”

　　他嚷完，就跳下围墙，好像跳下去的时候还撞倒了什么东西，施灵双听见有果子滚出来的声音。

　　她看了一会刚刚吴祺爬着的地方，转身坐回石凳上。

　　不说就不说，反正他憋不住的。

　　他应该憋不住吧？施灵双不确定地想，要不她还是去道个歉？

　　“小姐，”云娘端着饭菜过来，“吃饭了。”

　　施灵双转头应道：“好。”

　　她起身，走进屋里，和云娘面对面坐下来。

　　云娘拿起筷子，为施灵双布菜。

　　“现在萝卜正当季，水灵水灵的。”她说。

　　施灵双看着夹到碗里的白萝卜，说：“好。”

　　“这个也常常，隔壁送来的鲈鱼，我特地用了香料腌过，不腥。”云娘挑了一块无刺的鱼肉，送到施灵双碗中。

　　施灵双看着雪白的鱼肉，想了想说：“好，看着好吃。”

　　云娘抿唇，不再说话，只管着给她布一些菜之后自己能吃。

　　一顿饭吃得静悄悄，本来应该很美味的食物也在这没滋没味的话里消耗了几分味道。

　　吃完午膳后，云娘收拾碗筷，施灵双仍坐着，头微微垂下，看着有几分困倦。

　　云娘劝道：“小姐困了就去休息，大夫说这病要好好休养。”

　　她希望施灵双的病能快快好，这样说不定她们也能早些回到京城。

　　不过一想到这位二小姐被送来的另一个缘由，云娘又歇了这份心。

　　她端走碗筷去小厨房洗漱，施灵双一个人坐了一会，起身往屋子北面走。

　　掀开垂下来的床幔，她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困意更是上涌。施灵双加快了脱衣速度，躺在厚实的床铺里，拉起床幔睡午觉。

　　云娘洗完碗筷回来，发觉床幔已经被拉起，施灵双的一双秀鞋搁置在床榻下，整整齐齐的放着。

　　她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遇到这么多事还能如此乖巧，她再埋冤什么倒显得她想不开了。

　　左右都是自己选的，云娘摇摇头，安慰自己。

　　她把门轻轻拉上，走到旁边厢房里休息。

　　……

　　施灵双是被吵醒的，她听到时不时有石头击打墙壁的声音，似乎还有人在叫她。

　　她穿戴整齐后，对着铜镜里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发懵。

　　推开门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云娘的踪影，她应当也是在房内休息。

　　施灵双小小地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叫醒云娘，免得她更厌恶自己。

　　稍微理了一下让头发看起来没那么糟之后，她就去院子里好生寻找了一番。

　　前院很安静，走到后院才听到那道像是在梦里出现过的石子声。施灵双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到院子北边和她屋子里靠床一边相接的围墙处，把头靠上去用心听了听。

　　应该是吴祺，她不太确定地想，也拾了一块小石头敲了一下墙壁。

　　那边果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又看到吴祺出现在围墙上了。

　　看来她不用和他道歉了，施灵双有些开心地想。

　　“梅梅你不知道吧，我……”吴祺声音本来就大，在这安静地小院里就更响了。施灵双连忙用手指了指右边，那边有个不大的侧门。

　　吴祺会意，从墙上跳下来走过去，这次没有碰倒任何东西。

　　施灵双打开侧门走出去和他汇合，听到吴祺用炫耀的语气说：“梅梅，你不知道吧，隔壁要来一个大人物了。”

　　看着她平静的表情与和自己预期不一样的反应，吴祺跺跺脚说：“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施灵双顺从地问：“那个大人物是谁呀？”

　　吴祺一噎，恼羞成怒道：“你应该问我那个大人物从哪里来？”

　　“好。”施灵双问，“那个大人物从哪里来呀？”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吴祺满意地点头，卖弄关子一样说：“你猜猜。”

　　“猜不出……”施灵双话说到一半，看到吴祺的表情，改口说，“那我猜猜。”

　　“京城？”她看着吴祺问。

　　“你怎么一猜就猜到了？”吴祺好像很吃惊，有些气闷，”你猜对了。”

　　施灵双点点头，表示知道。

　　“你怎么猜出来的？”吴祺语气不善地问。

　　施灵双乌黑的眼眸疑惑地看着吴祺，说：“因为我就是京城来的呀。”

　　吴祺又一噎，烦躁挥手：“去去，小爷当然知道你是京城来的。”

　　“但是那个大人物不一样，他很厉害的，和你不一样。”吴祺说着，嫌弃地看她一眼。

　　施灵双点点头，很认真地问他：“哪里不一样？”

　　“多了去了。”吴祺指指点点道，“他好像是某个达官贵族，行囊一车一车地运过来，身边还跟着好多护卫！”

　　吴祺回味着之前看到的画面，穿着黑衣的护卫腰上挎着剑，看着身手矫捷，一排排站开。他越想越羡慕：“那才叫气派！”

　　“而你，”吴祺看着面前矮矮的女孩，“你来的时候没有护卫，身边只跟了个云娘。”

　　吴祺无视了施灵双身上昂贵面料做的衣裙，只问：“喂，梅梅，那个云娘是你亲娘吗？”

　　施灵双怔了好久，才低下头缓缓说：“不是。”声音又小又轻，吴祺差点没听见。

　　“算了，不说这个。”他兴冲冲地问施灵双，“你想不想去见见世面？”

　　施灵双垂着脑袋一直不说话，吴祺等了一会就没耐心了，不耐烦地重复：“我问你话呢，你想不想去见世面？”

　　在他正打算转身就走的前一刻，施灵双抬头问：“什么是见世面？”

　　吴祺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些湿，像是有泪光在闪烁。他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你怎么哭了，你可别赖上我。”

　　“我没哭。”这句话语气有点冲，不像是施灵双平时的模样。

　　吴祺当她是因为被自己冤枉了，看了她两眼还是说：“就是去看看那个大人物，我要去，你去不去？”

　　这次施灵双很快就做决定了：“去。”

　　“上道！”吴祺挥手，带着她七窜八窜，从院子后面溜到正街上。

　　他说得没错，即使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了，这家人的大门还开着，两边各占了一个护卫，门口堆着一些箱子，不断有护卫出来搬进去。

　　那些箱子施灵双以前在家里见过，是很好的木头制成的，现在居然被用来做成箱子，仅仅是为了装东西。

　　吴祺在一旁继续羡慕：“真气派，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男儿，我说不定能和他成为好友呢。”

　　施灵双听着他的白日梦，专注地看着护卫进进出出搬东西。

　　他们来的时候箱子已经所剩不多了，几趟下来，门口被搬空，可大门两侧站着的那两个护卫还是没有走。

　　两人在街上等了一会，还是没有护卫出来，就在吴祺想离开的时候，院子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年。

　　少年看着很高，身姿挺拔。一袭月白长衫，周身萦绕着一股施灵双说不上来的气质。

　　她专注地看了少年好一会，直到少年也看向他们。

　　施灵双这下看清了，他有一双墨黑的眼睛，看过来的视线淡淡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可以让人想象到少年长大后该是何等的清隽。

　　少年轻飘飘地看了两人一眼，和护卫说了两句话，就看见门两侧的护卫略一点头，目送着少年往院子深处走。

　　等少年不见踪影了，两个护卫才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地把大门合上。

　　吴祺被眼前的场景惊讶地只会不停说：“羡慕，羡慕啊！”

　　施灵双看着他圆润痴痴的模样，想着刚刚少年的修长清俊，觉得云娘说错了。

　　吴祺不是富贵相，隔壁新住进来的这个少年才应该是富贵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