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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拾伍 烛龙何照 ...

  •   乔璃把唐昕看得很仔细。

      他现在又小又脏,像被切开的蠕虫。在绝对的暴力面前,海市政府委员会副主席次子的身份并没能构成多么结实的保护盾。

      她侧首思索片刻,对裴宗邺说:“我记得您书房里有一台徕卡相机,我想借来给唐公子拍几张相片。”

      瘫倒在地上的人哀嚎起来。青龙皱眉,把原本在他嘴里的一团布重新塞回去。裴宗邺饶有趣味地注视这一幕,当然,视线更多放在乔璃身上:“你要拍他的丑相,给谁?”

      “折断他的手与脚再拍照。给被他胁迫做事的人,给那些女人。”她回答。“吃过这次教训,他再不能去欺辱人。”

      女子的话语异常果断而残酷,青龙不由侧目。裴宗邺看着她,低声道:“真有意思,你现在对他完全没有兴趣。”

      比起没有兴趣,更准确的形容该是,她已经当他完全不存在了。她的目光好像真有抹消人意志的作用,现在裴宗邺也觉得这么一个垃圾出现在面前,很是败坏气氛。

      “难道他在你心里竟然比得上五万块么?”乔璃学他压低声音,“谢谢你,裴先生。”

      男人愉快地笑起来,对青龙挥了一下手,他身后的人将唐昕拽了出去,而青龙亲自来推裴宗邺的轮椅。

      “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

      他很贴心地给出几个选择,最后乔璃决定把这一皮箱的金条带走,余款换成中夏银行的存单凭证。

      三人经过走廊,清晨的太阳从东转西,大玻璃窗的上半边变得更亮了,外面花园百芳争艳,花香与草木香从半开的窗户下端穿过。外面只有一点和风,酷暑渐退,这是裴宗邺最喜欢的时节与时刻。

      “这一桩事终于了了。”

      “羞辱林派的一个赌场,您就满足了吗?”

      乔璃在旁前走着,背脊笔直,裴宗邺凝视她的背影,能看到她的手臂——她的肩胛骨——她的双腿。他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投注过这么久的注意,所以也很容易发现那些与骨头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肌肉。

      沉静而温柔的外表下竟然潜伏着机器一样精密而结实的躯体,他忽然深深沉迷在新发现中,直到她回转的目光抓住他的眼睛。

      和身躯不同,她的神情懒洋洋的。这个女人身处普通人避之不及的裴公馆,马上要做一件大事、宣告一个大胆而出格的大交易,居然懒洋洋的。

      裴宗邺主动移开视线。那次莫名的冲动脱口的追求话语,现在想一想,简直太过不合时宜。

      一年前死心后,他从未有过这样浓烈的、再站起来的期盼。

      这种强烈企盼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进入待客的大书房后,乔璃脸上随意慵懒的表情便转为一种成熟的、生意人的亲和。大书房里坐着孟玉龙和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两人正在谈笑,谈通汇钱庄是怎么收回旁人欠的一大笔钱的故事。

      见三人进来,孟玉龙便替互相陌生的一老一少介绍。

      这老者,曾是徽州有名的商人与大财主阎奇水,迦佛国未亡时,他钱庄上的银票就可以通行与徽、皖、浙、闽一带,带去北方也有人承认。后因革命战乱、土匪频出,才携家小转移到海市,与青帮中人结交,专心在海市发展经商。

      乔璃说要建银行,裴宗邺首先想到阎奇水。

      阎奇水经商三十载,从动荡中保存自身,为人不仅精明过人,还极知机,一双利眼扫过去,很快就把青帮大董与身旁这位年轻女子的关系看了个清清楚楚。

      正是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惊讶——叫自己过来不是哄人过家家,而是真要谈一笔大生意的。

      这份惊讶,在乔璃拿出办银行的计划书时,达到顶峰。

      盖因计划书里的草案之详细、之简明,之严谨,之新奇,是阎奇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薄不厚的一份文稿,简直要把他半辈子经营钱庄的经验融合归纳,再引入新式洋行的金融业务,总结成一条条有章程依靠的完整蓝图。

      阎奇水压在桌上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决不是看不懂,更非半懂不懂,正因为通汇钱庄致力往洋行商式发展、但苦求转变多时却不得甚解,拿到这份连五岁孩童都能理解的计划书时,才产生了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惊奇与振奋。

      阎奇水读完乔璃的计划书,久久地一动不动。

      “……乔小姐,存取汇兑,放贷放账与典当抵押,我是明白的;怎么拉实业家进来做‘股东’,洋行也有先例,阎某甚至已想到不少可信之人能够参股。乔小姐这份计划书,其中章程完善细致、过程步步有例可依,光靠这些,就已经能使钱翻着跟头赚回来了。”

      他不知怎么用回自己原本的徽地口音,因为喉头干涩而嗓音粗哑。在场其他几人就不由把他的表情和话语在心中细细琢磨了几遍,孟玉龙对金融半通不通,开口问道:“听阎老所言,这办银行,能比烟土赌场更赚钱?”

      阎奇水缓缓笑了一下,端起茶壶,给自己满续了一杯茶,饮尽,才望着孟玉龙道:“犹有过之。”

      “阎某论别的不行,但在钱谷经商账务来往上浸淫日久,如今也算有一点心得。乔小姐的计划,不仅仅只着眼建一个银行。从浅地看,虽然规章繁琐,初期又需大量投资,但这之后,裴大董的赌场、轮船、漕运、脚行等许多杂业收入,全能兑入银行,走洋法流程,连巡捕都不好管。”

      “再谈股东投资,海市早有‘实业兴国’风声,拉拢商人,比起威逼利诱,让他们拿钱进来做股东更令人心安。商人赚利,咱们拿成,生意人情稳赚不赔。按乔小姐的说法,对于有潜力有点子的小商人,不妨做‘圣母投资’,用比寻常借贷更低一成的息,去参他们生意的股。成,我们便是股东,不成,他们还是得还钱。”

      孟玉龙问:“这些……听起来倒不算十分新奇,阎老为何如此惊讶?”

      阎奇水似是就在等他这句问,眼中已全是笑意:“虽不新奇,可办事办事,最怕草台班子。阎某惊讶的是,办理业务、人员职位,从上到下,从浅到深,全都有章可依、有例可循,赏罚分明,就说那元氏政府的法律,恐怕都没有乔小姐一份合同说明详细哩。”

      “而且这银行……岂止是银行。”阎奇水抬眼,神情蓦然复杂起来,“政、商、军阀、青帮、平民,乔小姐是要布一张大网,把海市全部连接起来,握在裴大董手里啊。如果说阎某的钱庄已算成功,那么乔小姐这份计划书一施行,通汇就能横扫世界。”

      也许一年、两年,暗线不显,区区一个银行而已。但请看那英吉利的丰汇银行,光靠几处分行,就不知从大量金钱往来间吃了多少利,又在世界各地有多少人脉关系。

      若通汇背后换成青帮大董,有军阀土匪可靠,三年,五年……这世道决不会一直平稳,等乱起来,裴宗邺手里既有枪杆子,又与商人平民衣食财富息息相关……

      以后这海市到底听谁的,还用说吗?

      阎奇水看着乔璃,她眼中正含着一种女子特有的深情与柔软,脉脉地望着裴宗邺。

      这样一个乱世奇女子,耗尽心血写出这么一份计划书,所追求的是什么……

      这举足轻重的计划书,这份情深意切,连阎奇水都要为之动容。

      裴宗邺袖着手,神情怔然。他早就不再捻念珠了,只是紧紧握着,似乎要将血红的菩提子,一直掐进心里。

      老人低下头,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点下去了。

      片刻后,他实在还有些想问的,只能打破这种隐隐绷紧的气氛:“乔小姐,这计划书后面在港市办分行、挂靠丰汇,到美利坚开户投资,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啊?”

      “我们不可能只赚自己人的钱。纽约开着全世界最大的股票市场,钢铁、铁路,电器……越早进去,就越赚钱。”

      “……可您怎么知道海对岸的消息?又怎么去推断涨跌盈亏?”

      乔璃看着眼前可以称得上“求知若渴”的老人,笑道:“哪怕得到的全是滞后的消息,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阎老这么问,是对境外投资这一份业务感兴趣?”

      “您不需要光凭计划书来信任我,想要事实来证明,不妨当一当境外投资的大经理。”

      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青龙不禁问:“那你呢?”

      乔璃一耸肩:“我当然是通汇银行的行长。”

      裴宗邺忽然大笑起来。

      他觉得脑子异常清醒,一种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强烈而真实的清醒。因为过度的兴奋、又或因为某种异样的紧张,他的右腿与后腰又开始频频作痛——钻子猛钻肌肉与骨髓的那种断续却剧烈的痛苦。

      车祸之后,他的身体经常性陷入这种突发的疼痛与疲惫,这种痛苦不堪与无可奈何没有压垮他,只是让他烦心。

      “杂事你无需费心。”

      他很快收住声音,凝视着她,慢慢地、非常认真地承诺。

      “人、钱,地盘,我都会打点好,你就当行长吧。”

      乔璃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仔细地经过他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他的脸,他挺直又清秀的鼻梁,他的眼睛——夜雾一样的灰,此刻泛出模糊闪烁的银丝——因为忍痛而渐渐融出湿意的双眼。

      她垂下脸,舌尖不自觉碰了一下嘴唇内侧。

      阎奇水宝贝地把计划书捧在手里走了,他迫不及待要去改造通汇钱庄,再把银行行长的位置拱手让人。很快,所有人都离开了,除她和他。因为她要一点私人时间。

      互相拉扯是一种有趣的游戏,而这游戏随着她的地位上升而让裴宗邺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参与。

      当然,他乐在其中。

      “裴先生,我还想要两样东西。”

      “什么?”

      “第一样是,归我管的属下。”

      裴宗邺想了一下:“找青龙要。”

      “她们应该不在青龙先生的负责范畴里。”乔璃用手把住他的轮椅,手搭在他的腕上,“我会与孟先生谈谈的。”

      他听到她的呼吸声,距离这么近,好像很适合做一些暧昧的事,但她只是在给他把脉。这几天,乔璃已经证明除搏命赌徒外,她还是一个极其不错的医生。

      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身体已经适应药浴的话,是时候开始进行针灸了。”

      “好啊。”他盯着她绣着金线的衣领,以及那一截线条纤直优美的颈。“针灸先不提,你要第二样,是什么?”

      “这个么,我的称号。”

      乔璃松开他的腕,抽出帕子,漫不经心给他擦了擦汗:“青龙,玉龙,再加一个我。三龙开泰,多好。”

      裴宗邺有片刻失语:“你还记着这事呢。”

      “啊,因为感觉很有趣。”

      裴宗邺有时会从乔璃的脸上察觉到一种让他说不清楚的神态,并非快乐,像是从未被世俗污染的纯粹的好奇。

      可她绝不是迟钝不经世事的单纯姑娘,却会因为小事突然变得孩子气。这一发现让裴宗邺感到好笑,又产生一种只有自己知晓的、隐秘的满足。

      “钟山之神。”

      “嗯?”

      “无足之龙,开眼为昼、闭眼为夜,是为祝阴。我要当烛龙。”

      裴宗邺的表情忽然有一瞬空白。

      乔璃歪头:“裴先生觉得不好?”

      男人摇摇头,耳根忽然透出一点红意:“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烛龙掌管昼夜时序,你替我掌管银钱往来。挺不错的。就这个吧。”

      乔璃有点奇怪地瞧着他,但裴宗邺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不像生气,眼底却涌动着晦涩的暗色。

      她这么开心、这么亲昵地过来问他要一个称号,他能说不同意吗?

      只是一个称号而已。

      再说,她针灸的时候,总会看到,也必然会看到……

      他往后靠进椅背,有点想找个什么东西挡住自己的脸,挡住她明晃晃探究的目光。

      做他们这一道的,青帮里的人,大多会雕青。通常是两个胳膊,有时也会纹一个满背。年轻时他不通文墨,但也看得出好赖,跟一辈子的东西,不能随便糊弄。

      就找了个读过一点书的手艺人,要他弄一个有意蕴的图案。

      山海经中的传说为人首龙身,他觉得奇怪,就改成真正的龙首。只是追究来历,的确是……同样的。

      被汗洇湿的衬衫紧紧贴着裴大董肌肉结实的背脊,也挡住了墨色与朱红交错,盘旋腾飞了满背的——

      烛龙雕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拾伍 烛龙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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