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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同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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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寨粮仓前的混乱,在龚毅(淬锋)那支染血的弩箭和冰冷的“死”字下,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流民们像被抽掉了脊骨,在近卫队雪亮的刀锋和盾阵前推下,惶恐不安地退回了隔离区方向。
但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木棍石块,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惊涛骇浪。
裂痕并未消失,它只是暂时蛰伏在恐惧之下,如同地底的暗河,随时可能再次喷涌。
阿岁带着近卫队迅速清理现场,收敛了那具被弩箭贯穿的尸体(煽动者之一),也带走了被抓住的另外两名西平侯细作。
孙妙手(赛华佗)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指挥着学徒和寨中妇人。
重新搭建被砸毁的药棚,安抚受惊的隔离区流民,空气中飘散着苦涩的药草味和压抑的哭泣声。
聚贤堂内,气氛比冰窖更冷。
钱通(铁算盘)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干涩:
“查清楚了……煽动者确实是西平侯的‘刘三拐’带进来的。
一共八人,抓住三个,死了那个领头的,跑了四个,包括刘瘸子本人。
他们……
他们五天前就混在‘老槐坡’那边新收拢的一批流民里……是老朽失察!
请寨主、军师责罚!”
他深深一躬,脸上满是懊悔与后怕。均安山的门户,竟被敌人如此轻易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凌九霄派回来报信的副手,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精壮汉子(赵铁头),声音嘶哑地补充:
“隘口那边……凌寨主让我传话,兄弟们死伤……近三成!
滚木礌石消耗大半,火油也快见底了。
西平侯的狗崽子们……
攻势稍缓,但营盘没撤!那些攻城器械……
还在往前推!凌寨主问……
问是死守到底,还是……还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是玉石俱焚,还是壮士断腕?
坏消息如同沉重的铁块,一块块砸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细作渗透引发内乱,隘口防线伤亡惨重岌岌可危,存粮被冲击、药材短缺、疫病阴影未散……
内忧外患,已至悬崖边缘。
陈雪(揽星)坐在主位,面具下的脸看不到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沉静得可怕。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那份染血的隘口敌军动向图,仿佛在触摸前线将士流血的伤口。
龚毅(淬锋)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外面依旧混乱喧嚣的隔离区方向。
墨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窗框的阴影,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透露出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聚贤堂内蔓延。炉火噼啪的声响,此刻显得异常刺耳。
“责罚?”
陈雪(揽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冰封的穿透力。
“责罚能让死去的兄弟活过来?能让隘口外的敌人退兵?能让粮仓里的谷子凭空多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钱通,扫过赵铁头,扫过堂内每一个面色灰败的头目:
“西平侯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现在要做的,不是请罪,不是哭丧,是拿起刀,砍回去!”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重重戳在隘口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与火的意志:
“告诉凌九霄!
隘口,一步不退!
死守!
西平侯想要均安山,就得用他嫡系精锐的尸体,把黑石河给我填平了!
滚木礌石没了?
拆寨子里暂时用不上的木屋!火油没了?烧滚水!
烧金汁!
烧一切能烧的东西!
泼下去!
我要让西平侯的兵,听见黑石河的水声就做噩梦!”
指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赵铁头浑身一震,眼中那丝绝望和动摇瞬间被一股狠厉取代,挺直腰板嘶声应道:
“是!一步不退!死守到底!”
陈雪(揽星)的目光随即转向钱通和孙妙手,语速飞快,条理却异常清晰:
“钱通!立刻清点粮仓,将存粮按人头重新核定每日份额,公布出去!
从今日起,包括我、军师在内,所有人,无论老幼妇孺,一律按新份额领取!
节省下的粮食,优先供应隘口守军和伤兵营!寨中所有空地,包括房前屋后,立即组织人手,抢种速生菜蔬!
‘借粮’计划所得,优先补充粮仓缺口!”
“孙先生!”
她的目光落在赛华佗身上,“防疫新规,即刻执行!隔离区增派人手,严加看管!所有新入寨流民,筛查加倍!
伤兵营所需药材,你列出单子,钱通动用一切‘暗河’力量,不计代价,三天之内,必须到位!
寨中所有懂药理、识草药的,全部集中起来,由你统一调配,上山采药,就地炮制!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准的投石,砸向每一个迫在眉睫的痛点。
没有空泛的安抚,只有最直接、最冷酷的资源调配和行动命令。
聚贤堂内凝滞的空气,仿佛被这强硬的意志重新搅动起来。
钱通、孙妙手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迅速领命而去。
陈雪(揽星)的目光最后落在龚毅(淬锋)那沉默如山的背影上,声音沉了下来:
“军师,内部肃奸,追捕刘三拐余孽,稳定人心,由你全权处置。
如何做,不必报我。”她将内部的“刀”,毫不犹豫地递到了他手中。
龚毅(淬锋)缓缓转过身。
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陈雪(揽星)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眼神交汇的瞬间,是无需言语的绝对信任与托付。
他随即看向赵铁头,声音沙哑低沉:“回去告诉凌九霄,隘口每多守一天,我给他记首功。寨子里,有我。”最后三个字,重逾千钧。
赵铁头用力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冲出聚贤堂,奔赴那血肉磨盘般的隘口。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均安山各处激起汹涌的涟漪,也带来了更深的裂痕与刺痛。
粮仓前,巨大的木牌立了起来,上面用炭笔清晰地写着重新核定的、严格到苛刻的每日口粮份额。围观的寨众看着那比之前缩水了近一半的数字,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吸气声。
“这么点……够谁吃?”
“还要种菜?这冰天雪地的……”
“我们大人饿点没事,孩子怎么办?”
不满和焦虑如同野草般滋生。
就在这时,人群被分开。陈雪(揽星)在阿岁的护卫下,亲自走到了木牌前。
她手中拿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的,正是那份额量少得可怜的、混合着粗粝麸皮的粟米饭。
她没有说话,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平静地、一口一口地,将碗中那份属于“寨主”份额的饭食,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放下碗,目光平静地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从今日起,我陈星,与诸位同食此粮。均安山,同生共死。撑过这一关,山下肥田千顷,我陈星带你们去‘取’!撑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转厉。
“便一起埋在这山里,做一堆枯骨!要饿死,我陈星第一个饿死!要拼命,我陈星冲在最前面!信我,留下,守规矩!不信,现在就走,均安山不留懦夫!”
没有煽情,没有许诺。
只有冰冷的现实,和与之捆绑的、同甘共苦的决绝。看着寨主平静地吃下那份连壮汉都难以果腹的饭食,听着那斩钉截铁的“同生共死”,人群中的骚动渐渐平息了。
一种沉重却坚实的认同感,开始在绝望的土壤里艰难地扎根。
许多人默默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留下,或许艰难,但离开……这乱世,又能去哪里?
而在隔离区深处,肃清的风暴更为酷烈。
龚毅(淬锋)的手段,如同他射出的那支弩箭,精准、冷酷、高效。
他以那两个活口为突破口,结合钱通提供的线索和寨中暗线的排查,一张细密的大网无声地撒开。短短半日,又有三名潜伏的、与刘三拐有勾连的细作被从不同角落揪出。
审讯在土牢深处进行,惨叫声被厚土隔绝,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隐隐飘出。
寨中各处,都加强了巡逻和盘查,生面孔被重点“关照”,气氛肃杀而紧绷。
对龚毅(淬锋)那雷霆手段的恐惧和不满,如同阴冷的藤蔓,在部分寨众心底悄然滋生。
“太狠了……”
“动不动就杀人……”
“跟那些当官的有什么区别……”
窃窃私语在背风的角落流动。
夜色再次笼罩均安山。隘口方向,隐隐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如同不祥的背景音,从未断绝。
内寨一处地势较高的瞭望点。寒风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陈雪(揽星)和龚毅(淬锋)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隘口方向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天空。火光在黑暗中跳跃、明灭,映照着山下西平侯连绵的营盘,也映照着均安山蜿蜒曲折的防线轮廓。空气中,似乎能嗅到顺着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两人都沉默着。
面具隔绝了彼此的表情,也隔开了下方寨子里的喧嚣与暗流。
只有冰冷的星光,洒在他们覆着伪装、却依旧挺直的肩背上。
陈雪(揽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沉静:
“粮仓稳住了。新份额……能撑二十天。孙妙手那边,药材明天能到一批。
‘借粮’的队伍,凌九霄派出的都是好手,应该快有消息了。”她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梳理。
龚毅(淬锋)的目光依旧锁着隘口的火光,声音低沉沙哑:“刘三拐剩下的三个爪牙,处理了。跑掉的那几个,巡山队还在搜,后山断崖那边……
有他们攀爬的痕迹,滑索被毁了。西平侯军中辎重营的暗线……
有回音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一支运送攻城重弩和精铁箭簇的车队,五天后,会经过‘落马坡’。路线图已经拿到。”
落马坡。一个地势险要、适合伏击的地方。
陈雪(揽星)侧过头,面具下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多少人押送?护卫力量?”
“两百正兵,领队的是西平侯一个远房侄子,酒囊饭袋。”龚毅(淬锋)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东西……是好东西。”
“那就‘捡’回来!”陈雪(揽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狠厉的匪气,“均安山,缺的就是这个!”
没有多余的商讨,没有质疑对方的计划。一个提供情报,一个做出决断。信任,在无声的默契中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固。
短暂的沉默后,龚毅(淬锋)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寨子里……有些声音。说我……手段太酷烈。”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陈雪(揽星)的目光从隘口收回,落在下方寨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上。那些灯火下,是刚刚经历过恐慌、饥饿、猜忌,又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寨众。
她沉默片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乱世求生,容不得妇人之仁。
酷烈,总好过被人在睡梦中割了喉咙。这恶名,我与你同担。”
不是安慰,不是辩解。是并肩承担。是告诉他,他的刀锋所指,便是她意志所向。他的身后,有她。
龚毅(淬锋)没有回应,只是负在身后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再次望向隘口的方向,那里,火光依旧在跳跃,厮杀声隐隐传来。
“凌九霄……还能撑几天?”陈雪(揽星)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看他的骨头,有多硬。”龚毅(淬锋)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也看落马坡的‘货’,什么时候到。”
两人不再言语。凛冽的夜风中,两道覆着面具的身影,如同钉在山崖上的两杆标枪,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被战火与鲜血浸染的土地。下方寨子的灯火与远方隘口的战火,在他们眼中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同袍砺刃,锋芒所指,唯有前方那片必须杀穿的血路。
信任是唯一的铠甲,生存是唯一的目标。至于那些在暗处滋生的裂痕与私语,在铁与血的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